艾菲索斯,土耳其,西元一一四七年
高德菲尔·伊黎,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此刻他躺在乾燥、尘土满布的洞穴里,头下枕著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只铺著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斗篷。高德菲尔用力眨眼睛,等眼皮上的硬痂剥落,才张眼去看洞穴的顶部。外头的日光洒了进来,在石头上铺出纹路,映射著铠甲闪闪发光,也照亮身上那件肮脏外衣上的徽纹。
当他举起手来,死亡标记映入高德菲尔的眼帘。阳光很无情,布满全身的肿块闪著光泽,此时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眼前。麻疯病又复发了。
高德菲尔惊吓地叫了一声,右手往脸上摸去。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所有五官果然无一幸免。又见暗红色肿块蔓延到了手指关节,身子猛然往後退缩,深怕疾病会传染给其他部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染上麻疯病的。或许是在梅斯吧。他有个来自巴尔的远亲,名叫雷诺,当时他加入了雷诺的军队,正准备去打第二次圣战。许多士兵都在城里整军待发,趁著往圣地开拔前的空档,四处喝酒、闹事、玩女人;许多参加过第一次圣战的老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旁观,高德菲尔记得,他们里面有好几位都因为身患麻疯病而残废了。
可是说不定他在离开英格兰之前就得到此病。毕竟没有人知道麻疯病是怎麽散布的──可能是接触传染、空气传染,也可能是喝了麻疯病患用过的杯子;又或许如神父所言,上帝用这种病惩罚某些不幸的凡人,这是他们赎罪的方式。
不管这病起源何处,可以确定的是,早在抵达君士坦丁堡以前,他就已经染上了。高德菲尔记得,在军队通过匈牙利时,他在腿上发现一些红斑。当时他以为是因为长时间跨坐在战马上,皮肤被铠甲摩擦久了因而发炎出疹子。过没多久,受到损害的部位渐渐麻痹,他才开始担心起来。
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隐瞒自己的病情,军中同袍一无所知。一等到抵达那伟大的城市,他就四处寻找良方妙药。他拜访许多神殿,还到圣索非亚大教堂祈祷。他喝大夫煎煮的草药,吃老妪准备的奇怪食物,尽管味道令人难以忍受。他把身体浸泡在亚洲的甜海水中,埋在发烫的泥浆里,据说有治疗的功效。他甚至花了大笔钱购买护身符保身。总之,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身上的肿块似乎停止了增长。红色斑纹褪成白色。高德菲尔心想自己已经痊愈了──直到两个礼拜前,左手上的小指头竟然硬生生脱落了。他根本没有感觉,他的战友也没说什麽。士兵在战场上失去指头,很平常。
高德菲尔祈祷,失去指头是这场病的终点。但现在他知道疾病又回来了,甚至比以往还要严重。根据摩西五书的利未记中的记载,还有所有文明国家的法律,他现在可是个不洁的活死人。他的太太算是成了寡妇,他的孩子没了父亲。家人不用等他的肉体死亡,法律就已经做了判定,即使他还活著。
他拖著身子爬到洞口,俯瞰底下的平原。在他的左手边有一座古老城市艾菲索斯,白色建筑点缀在花草和橄榄树丛间。右手边,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冲积平原,高德菲尔看见那栋守卫著艾亚苏腊克山的要塞──塞尔柱克,稳固地蹲倨其上。石墙内则是使徒圣约翰的墓穴,当初就是为了维护这名圣徒的荣誉,他们才会来到这儿打仗的。
军队原本一路往南行,雷诺在半途要他们改道,因为他的告解神父做了个梦,梦见圣约翰因为自己的长眠之地落入土耳其人手中,觉得深受屈辱,因而大声求救。过去这几个月,总是日以继夜地行军,雷诺军受够了,他们渴望与敌人真正大战一场,於是欣然接受挑战。
他们在这座平原上与一小支土耳其军爆发冲突,就在赛尔柱克的城墙下。高德菲尔一手搭在眉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凝眸远望底下遍布的腐烂尸体。腐尸鸟类在战场上四处捡选食物,细小的黑色身影衬著死者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和暴露其外的白色尸骨,显得异常明显。
看样子城里头的百姓没人敢冒险外出把这些尸体埋了。高德菲尔不知道除了土耳其驻军以外,是不是还有人住在塞尔柱克里头。一个月以来,他只看见士兵,却不见半个妇孺。
他盯著远处蜿蜒的两条细长河流,不由得口渴起来。高德菲尔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倚在洞口的墙上。肚子一阵咕噜,发出饥饿的哀鸣。他必须爬下洞穴,去找食物和水才行。先填饱肚子,再去回想当初自己是怎麽从战场上来到这儿的。还有,怎麽不见其他十字军战士的踪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