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双玉记 溯痕 1800 字 8个月前

张家世代为屠,代代单传,不知传了多少代,从来也没正经名姓,只叫张屠。大的叫老张屠,小的便叫小张屠。这一代的小张屠生不逢时,刚刚成年便赶上战乱,小张屠便拎着杀猪刀参了军,战场上杀人的招数使出来也是屠猪的架势,兴起时一刀下去能将人片成两半。

五年后兵戈休止,他领了不少军饷回家乡,回乡那年,撞上街口摆摊的阴阳先生,先生说他煞气太重,劝他放下屠刀再不要杀生,否则后果堪忧。小张屠哪里听得进去,照旧做起祖传的营生,手掂两把快刀杀猪宰羊,活儿比出征前利落的多,断肉剔骨的野蛮事在他手中生生做成一桩漂亮手艺,生意便愈发昌隆。他认真做了几年生意,攒下不少家当,推倒黄泥老宅,扩建成青砖大屋,又请匠人连祖坟一并修葺,专给去世的老张屠修了一座白石大坟以谢父师之恩。将光耀门楣的事都落定,宴请乡邻的流水席也摆完,小张屠一个人躺在新屋大床上,周边环绕着新屋独有的生涩味,怎么也睡不着。只好透过窗棂数天上繁星,数了一夜,数的星星拉着月亮一齐跑了,方才惦起娶亲的事。

他是个利落人,爬起身和太阳打了个照面,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备好厚礼登了媒婆家的门,谁知媒婆一看是他,顿时吞吞吐吐不肯应承。这时候才知道街口阴阳先生那一凶卦早已传遍小镇,镇里有闺女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他。

此时距离战乱年头已过去数年,新皇已登基为帝,爱民如子,不仅大赦天下,还免了许多税赋,是以家家都有积粮存银,比起钱财,更重名声,都怕将女儿许给他,自己落了贪财卖女的坏名声,往后在镇上抬不起头。

媒婆可怜他,又说了几个寡残妇人,请他将就。小张屠哪里肯将就,便一直孤着,从小张屠孤到老张屠,直到四十七岁才娶了远山村落里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姑娘比他还要勤快,来家后收拾的窗明几净,衣褥浆洗的硬挺有型,女人香和饭菜香,渐渐驱散了新房独有的生涩土味。张屠闲暇时就坐在小凳上磨刀,一边磨刀一边看水井旁浆洗衣物的新媳妇,她的发鬓常年插着一朵时令鲜花,搓衣时轻轻哼着山歌,妍丽花朵就在乌油油的发上摇曳生香,那抹淡香萦绕在小院上空,几十年也没散去。

成婚第五个年头,他们的女儿便出生在这满是花草果蔬的青瓦院里。张屠夫大约也知道自己就这一个后人了,和媳妇商量过后,将闺女当作宝贝疼着养着,一心只想要招赘。

那一年潼水县的人都知道,已经订了亲的程家小子,不知叫哪里来的猪油蒙了心,要死要活地推掉了从小定下娃娃亲的王家小姐,甚至不惜与王家翻脸,只为娶一个屠夫的闺女。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这么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不要,非要一个杀猪人家。

张屠也实在愤懑,他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及笄,满心只想招个上门女婿,延续张家香火,不料还没来得及放出风声,就让程家上门提亲的媒人踩坏了门槛。

且婆子们还都不是本镇的媒婆,镇上都是乡里乡亲十分熟稔,媒婆们也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想凑这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便都袖着手等着看笑话。

她们等着程家小子叫他老子一顿好打,也等着张屠将那异想天开的程家小子一顿好打。

程老爷打是打了,打的很凶,听说挨打的程家小子三个月都没起身。大家都以为此事必然消停,不料第四个月,程家小子请来了当年替张屠说亲的老媒婆,也是张屠媳妇的同乡长辈。

张屠始终都不知道老人家对他媳妇都说了些什么,原本站在自己一边立定心思要招赘的媳妇当晚就改了主意,为此不惜跟他赌气,连发鬓边的花都不簪了。

张屠瞅着媳妇黑油油的发鬓,少了那朵看惯眼的鲜灵灵的花,便一声不吭退回后院,一个人在后院闷了两天。第三天回到前院,低头认了输。

娶亲那天,老张屠已白发染鬓,煞气全消。依然手持两把杀猪刀,对前来迎亲的程家小子狠声道章倘若对不住我家女儿,当如此刀。

他双臂发力,双刃相碰,金戈之声骤响,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两把尖刀应声而断。

张家已然绝后,双刀自然该断。

两年后女儿生了龙凤胎,吃过满月酒回家路上,张屠扑通一声双膝软倒,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