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欢旧爱 60_03 2811 字 8个月前

“谁没这一遭?就我金贵啦?”邓月明识相,忙给庆哥儿递温茶,第二天“白玩一遭”的传言满园子飞,暗地里的猜测上了台面。他倒是也不在乎。当年邓月明被土匪蹦了全家,从小少爷到小戏子,他不在乎;现在被人拉去奸了,还被奸的人尽皆知,他也不在乎。仿佛这个世上,就没什么他在乎的。

可他不在乎,沈文昌在乎。他是看上了邓月明,要查他祖宗十八代。

邓月明原名邓国政,于国于政,小小年纪念“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家里请族里老举人教学,束脩送袁大头,一送送到七岁,送到汀漳镇进了土匪。邓家通族在县里,大户财足,抢杀一空后,照例还要被土匪头子骂一句:“为富不仁的狗东西。”仿佛这是劫富济贫的仗义事。邓家统共逃出来两个,一个六房的姨太太,一个邓国政。

其时刚好镇外停了一个戏班,错开了土匪进出镇。姨太太把邓国政往戏班一塞,要换了银钱回乡下。班子老板看了邓国政的相貌牙齿,感叹将来必是祸害,却又道:“男人长张狐媚子脸,正经花旦不端庄,小生又唱不来,我留着什么用哟!体格也不好,看着病气。”邓家的小少爷自幼体弱,六姨太太心里虚,拿了五块大洋便走。

“直愣愣的看人,倒是不傻气,是自有……妩媚……眼中现呐啊……”班子老板姓余,名字似乎已经被淹没在无尽的人事变迁里,单留一个姓,不痛不痒被人称一句“余老板”。他兴致似乎很高,掐着嗓子唱起来,又对着邓国政笑道:“将来不红就罢了,要是红了,可别忘了我从小供你吃穿的情谊。

邓国政啊邓国政,咱们是唱戏的,唱关二爷单刀赴会,唱白娘娘西湖遇许郎,就是为了让人忘记国与政。你记住了,你可不是邓家的小少爷了。一流戏子,二流推,欸,三流王八,四流龟,咱们是下九流。记住了,记住了!千万别忘了,不然伤心的是你自个儿。”那晚月明星稀,夜来香被土匪的马蹄踩成了泥,余老板留他一个姓,看着月亮给他取名。邓月明既无伤感,又无后怕,安安静静的认一个师兄,规规矩矩的睡一个通铺。仿佛是一瞬间就懂了生存不易,懂了五块银钱换来的世态炎凉。

沈文昌看着邓月明的身世背景,直呼土匪干得好,一把火烧的干净。现在邓月明无亲无故,简直怎么玩都可以,非常省事。当天夜晚沈文昌请余老板来“谈一谈”,余老板被黑西装请到白玫瑰,等了一个钟头,卫士来讲,说是宪兵队捉了人,沈先生临时加班了,要请余先生见谅,最好是去宪兵队门口等他。于是余老板战战兢兢的被拉到宪兵队门口,对着端枪的日本兵哈腰问好,夏夜里出三层冷汗,终于等到“加班”结束的沈文昌。

沈文昌身边围三层黑西装,是真怕暗杀,坐的车加厚铁板,后车窗罩黑纱帘。余老板缩肩膀坐旁边,陪笑着给沈文昌点烟。

“余老板呐,前些天我请月明唱戏,唱《断桥》。戏我听的有限,可月明生生把我唱成了一个戏迷哈哈哈!”他朗声笑起来,宪兵队带出来的暴虐与戾气一扫而光,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爽朗美男子,可他身上还有血的味道,于是余老板半分不敢放松,低眉着搭话:“是,月明有时唱的是有点意思。”

“所以我想常请他过来唱两句。可你也晓得嘛,做我们这份工作的,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处什么样的人,都要汇报给组织,出一丁点差错,于国于家,都是灾难。”他话讲半句,却又再清楚不过,余老板登时松了气,知道这位“东厂头子”,不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于是自嘲却又欢喜的想到:“我是何等何能,能让这等人物盯上?”然而出口又是另一句:“月明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内向,也不交朋友。”

一个小戏子,内向少言,没有什么朋友,接触不了国党,碰不着共党,是随便便能被摆布的,是诸多不公强加于身,也无处伸冤的。

沈文昌满意至极,直接派人去请邓月明,让他到白玫瑰来作陪。

白玫瑰自然和百乐门一样,包间的门一关,做脱裤子的勾当。这次邓月明穿一件赭色的长衫,黑色的夏布裤。长衫洗的泛了白,挽着袖子,露出一段象牙白的手腕。他无声无响的坐在沙发上,翻日文画报等沈文昌。

窗外是上海的不夜城,灯红酒绿,连一碗茶水都透着金钱的光。可这里邓月明坐镇的一方天地是静的,仿佛时光都不曾流动。于是沈文昌开门进来,看到一个穿着老气旧衣的少年,翻着看不懂的画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沈文昌被猝不及防的惊艳一番,开口却要嘲笑他一句:“年纪轻轻的后生人,穿的比我还老气。”邓月明起身问好,微微的鞠躬,低声道:“沈先生。”他每一个字都带着粘性,轻而软的黏在沈文昌心里。

“吃了没有?没有?怎么不自己点点东西?”沈文昌为邓月明拉开坐,低头与他讲话,热气呼在邓月明耳边,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舌。邓月明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却又忽然轻抓了沈文昌袖子,侧了面,抬起头,低低的对沈文昌讲:“我等沈先生来开饭。”他的唇将要印上沈文昌的唇,却又将将至未至,该离不离,只是呼出温热的气,气里带了一点绿茶的苦味。沈文昌几乎要苏了骨头,一只手悄无声息,搭上月明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