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不想在重症监护室再看到我最优秀的小儿子,无论他是被烧成了炭,被碾断了半截,还是腿骨被扎进硬生生的铁。
“但是,现在我可能转变了一些看法,可能因为我太老了吧,对生死看淡了不少,也不知道这种转变具体发生在哪一天。简单来说,我不反对你玩赛车了,也不会一旦想起你就气得发抖,更不会在家宴上骂你不肖子孙,尽管这些年我都是这样骂的。儿子,你年轻,独立,充满勇气和决心,你有追求你所想要的一切的权利,这是我无权剥夺的,对于以前,我试图剥夺时犯下的错误,我向你道歉。
“我看了你的访谈,你的英语比我二十四岁流利太多了,你说你清楚这个职业的风险,但比起可能失去的那些常人看重的东西,你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坚持。
“我可能已经跟不上你的思维,但我猜想,那是荣誉,别人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你对自己野心的尊重。你妈妈以前很喜欢说,不想看不起自己,不想后悔,她可能把这种傻话也直接遗传给了你吧。
“我还是每年春节都去五台山拜佛,也给你妈妈捐功德。以前我甚至求过,要你干脆在赛场上受些无关性命的小伤,再也开不好车直接回家最好。现在我知道大错特错,下次再去五台山,我会求你平安无事,年年卫冕。
“我本来把这些打出来给你发邮件,但还是算了。你和这个家庭之间的僵持,对你来说其实有好处,了无牵挂上赛场才能无所顾忌吧?你怀着对我的怒气,可能也会有更大的动力。从小你都是越压越旺的那种孩子。我不是个好父亲,以前做的错事,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要求你的理解,你如果回来,看到我又病又老,一定会立刻原谅一切,你姐姐说你一定会退役留下来给我送终,还是算了!
“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是什么岁数,可能性很大的是,我已经死了,你来奔丧。你的哥哥姐姐也很有可能会对你说很多难听的话,爸爸已经管不住了,你就当他们犯浑说屁话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只希望你看到这封信能明白两件事,第一,对不起,第二,你不欠你妈,不欠我,更不欠这个家什么。
“爸爸希望你有更广阔的宇宙,永远不顾一切坚持自己的追求,永远谦逊,永远有骨气,永远学不会屈服。赛车不是我以前骂你的那种‘公子哥喜欢的大玩具’,或者什么‘泡妞的破铜烂铁’。它是你的伙伴,是载你的船,和你较劲的都是疯狂不羁、充满梦想的人,你要比他们更强,就要更疯狂,更敢做梦,更能舍弃一切。关于这一点,你的理解一定比我深刻。
“还有件事,刚才说到泡妞,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领个姑娘回家呢?说过很多回了,你虽然脸盲但别人不是脸盲,找个真心喜欢你的脸的就行,能忍受你的臭脾气更好。爸爸还是希望你多泡泡妞的,介绍对象也指不上了,但我相信我儿子的魅力,到现在那些老邻居看到你的照片和报道,都说你像梁朝伟,抢着给你介绍对象呢!
“我知道,介绍没用,你只搭理真心喜欢的,别以为我没听说过你在学校对人多冷淡,借口自己是脸盲,没人喜欢,其实是谁都看不上吧!如果你这次铁树开花带了谁回家,记得带给我看看,如果我已经死了,你就跟那位一块,在这信纸上签个字画个押,烧给我看看,爸爸相信你的眼光,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如果愿意把谁带回咱们这个小旮旯,那肯定是要和你一块终老的那位。
“最后,都这个岁数了,不至于送丧还要哭鼻子吧!该嘱咐的都嘱咐完了,你永远是爸爸妈妈最骄傲的老幺。”
这就是最后了,时郁枫念完之后,头脑里东冲西撞,好像在想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做到了一个字也没读错,可此时也顾不上这个,他安静地看着霍英,握着他汗湿的手,而霍英一会儿磨牙,一会儿深呼吸,盯着床尾对面地上堆的那些陈旧的机械书籍,沉默了足有七八分钟,忽然笑了,嗬嗬地,他肩头颤抖,喉结滚动,眼尾优美地挑起来,细眯着,笑得似悲似喜。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老头是不是太缺德了,”他看向时郁枫,“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独自对抗全世界呢,简直酷毙了,哈,他横眉冷对的,突然搞得这么深情款款。”
“人老的时候喜欢忏悔,”时郁枫看起来客观又冷静,他仔细地观察着霍英的眉眼,“我爸爸死之前也把我叫到床边,也讲了我妈妈的事,也道了很多歉,还要老时一辈子护着我,他当时也只有二十六岁,突然多了个儿子一样。”
“那你觉得,你爸是真心的么?”霍英认真地问。
“是。”时郁枫如实答,“他杀人都不会哭的,那天不停流泪,显得又慌又没办法。人都快死了,没有骗我的必要。”
霍英拿过那沓信纸,指着一处鼓皱,有几个字也晕开了,“这也是眼泪吧,”他靠在时郁枫肩上,指尖戳在那小块不同的纸面上,轻轻地弹,突然贴近时郁枫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小时同学,你通过刚才的朗读,总结一下,我爸长篇大论的中心思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