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掉的只是个小玩意儿,四方的木雕格子,想来于他而言,这木雕格子不过是那一日花灯节路边随便买的东西,而我把它捡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身边——直到很久之后我有一次喝醉酒了,自己砸烂了那木雕格子。那一回特别伤心,只想着最好与他再也不见,可是酒醒之后又后悔得不行,寻了能工巧匠也不能修复,就索性碾成了齑粉,装进锦囊里随身带着。
“再说花灯节那天,太后等所有人离去之后,果然是又罚了我一回的。这期间我一直握着木雕格子,只后来实在受不住折磨,意识昏沉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那木雕格子不见,我当时竟然比每回要见太后的心情还要害怕,不过还好在床底下发现了。我去捡的时候,不慎撞了腿上一块,这伤处之后叫太后瞧见了,太后说我原本好就好在一身皮肉白皙,不想这般乌青一块,是毁了这身皮肉,该罚,于是便又罚了我一次。可是,就算因此被这样罚了,我也半点也未曾后悔过。
“我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情,总是想要多见他几次,能同他多相处一会儿就好了,可惜总不能如愿;而每次见着他时,他对我又总是不冷不热的,待我很冷淡,这又叫我很伤心。再后来虽然他常常来太后的明德宫,可我依旧不能常常见他,因为我同他见太后的时间,总是岔开的。然而有一次意外,我见他在明德宫里的书房休憩,就睡在藤椅上,脸上盖着书。那个时候我前夜里受了太后的罚,便额外获得太后的准许被允许歇在明德宫。我本以为自己会很晚才醒,却不想是醒得早了。那时候我没叫别人,也叫不了人,偌大的明德宫里,宫人不知去了哪里。所以我自己穿好了衣服,然后我走出来,我看见太后进了书房,站在藤椅旁,俯身把他脸上的书拿下来。
“他还在睡着,太后就这么立着看了一会儿,最后跪坐在了藤椅旁边。我看见太后很温柔地用手指替他梳理过了头发,那种触摸,甚至都像是不敢太靠近的触摸,小心翼翼到如此这般,我何曾见过太后那个模样。
“我在外头静静站了很久才离开,这一切我便只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自己回了寝殿里,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当做自己从来没有起来过。后来太后依旧是太后,而他做了丞相。事实上那个动荡的局势里,丞相不是什么好的职位。他哥哥虽然不好相与,但对他不是薄情寡义,若他不愿当丞相,自然没人会逼他。可他还是去当了丞相,他还是当了丞相。再后来有一日我去明德宫,正撞见他在太后那里帮着批折子。有个宫人打翻了砚台,那墨汁倒翻下来,污了太后衣裳,那个宫人吓坏了,怕得要命,我看见他起身走过去拿了一块巾帕将太后手上多余的墨汁给擦了。然后我走过去,他们见着我了,也跟我说了话,然而我总觉得,那个屋子里合该是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我是跑错了地方。
“我想了很久,我想我自己尚且都这么没用,还得在太后手下小心翼翼地过活,怎么可能同他有点什么,又怎么可能争得过太后。后来我努力地,差不多是想尽一切办法地,不动声色地去拉拢那些可能属于自己的势力——虽然我本身没什么背景,但有些臣子只认大统,国主弱而太后掌权,显然招惹许多不满。我不动声色里发展自己的力量,结果发现这反而只是叫底下那些党派纷争斗得更厉害,而他反而是对我越来越疏远了。”
年轻的帝王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眉眼柔得很,眼睛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看着很柔软,轻声里他念着:“得不到的,若还是想要,那就是强求。可我偏就是要强求,这又怎么了。就算我得不到他,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能叫他在心里多给我放置一个空位,总归后世史书提及他,他还是要和我在一起的。是,我算计他远赴边疆,其实我也没料到,他那么容易便答应我会去边疆。有时候我恨毒了上官,只觉得凭什么他能同那人有了这般牵扯。有时候也很同情上官,因为他也不过是同太后生得神似罢了才得了这一段露水情缘。事实上,我并没有直接拿太后威胁那人。但他肯定是明白的,到底于他而言,那旁的一切,攸关性命的,也比不过我所做的能威胁到太后的事情。之后我就用了这些年暗地里经营的力量送了他出了京城,然后一路护送他去边疆。再后头的事情,也就进行得很顺利了。甚至于他不是死于敌军之手,而是死于我安插在军队里的一个暗桩所为。但别人不知道其中缘由,只知道他是战死沙场,所以后世人写及他的死因,也只会写他是为了我的江山而死——”
“——这世间还有什么情爱是似此一般万古长存?”
“所以这江山必须是我的。”
“所以这必须是只属于朕的江山天下。”
“所以我费尽那么多心思,其他人都死了,也就只有我能坐拥独享这万里山河。”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而天下王土的主人,就这样在无人私语的半夜里,披散着头发,赤足立于窗前。他的声音越见温柔,像是在说什么甜蜜的情话:“我始终都觉得,他这般死了是最好的。”
故人都已死去大半,也许宋三勉强也能算一个,至少宋三公子是那人三弟。所以宋三大婚这一夜,他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个人。这是一种病态的甜蜜,比热恋还炽热的灼烧感。年轻天子的轻声自语听得他跟前的宫人浑身发冷,入坠冰窖,只觉得自己今夜听了太多不该听的,然而他还是无可回避地听到对方的后继话语。
“他再不会有别的变故,没有衰老,因他死在那个时候。这天底下唯江山不老,而他与江山共存。无论他到底爱的是谁,在意的是谁,心里放的是谁,又有什么要紧。他是为了我的江山死的,后世人提及他,总不免要说起我——那些他喜欢的人又算什么呢,总归这千年万世之后,史册记载里,只有我和他相依相存,旁的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谁都争不过我。”
——
宋三公子大婚的这一日,京城里这一晚端的是热闹,这是皇帝赐婚。宋家这一脉,到宋三公子这里,便只得三人。然宋二公子前头战死沙场,跟随着的,是居于道观的宋大公子不多时日,也患病离世。于是到最后,宋家一脉,独留了宋三公子在世。而当今圣上对这位宋三公子一直颇为照拂,待到了宋三公子该谈婚论嫁之时,更是允诺凡是九州之内,便随宋三公子挑选意中人。
谁也没料得,宋三公子最后竟然会挑选一个比自己打了大了整整一轮的人——上官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