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存看着他,目光中有所触动,手扶胸口,呼吸逐渐转促。
小宝儿拿袖子狠狠擦了眼泪,继续道:“我嘴笨,脑子糊涂,也说不来什么。我只知道,乡下穷,遇着饥荒,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死人。小孩儿生下来,送的卖的多了去了,便是在娘老子身边养着,那也保不定能养得活。生个病,没钱看大夫,上山让野兽咬了,掉沟渠里淹了,爬树上摔了,让人贩子拐了,有几个能平安到大的》爹把我卖了,我心里难过,可半点也不怨他,因着卖了我,家里弟妹爹娘,能过个饱暖年。主子,”
他抬起眼,泪流满面,可却挺着胸脯,泣不成声道:“这年月,人命贱若草芥。遇着荒凉,一斗粗粮就能买一个丫头。小宝儿什么也不懂,只懂一样,这人能活着,便是老天给的福分。您的命,是我用手硬从坟堆里挖出来的,是白神医不眠不休,耗了心血给拉回来的,您瞧瞧他那头上的白发,那是他以为救不了您,活生生给逼出来的啊。”他跪着爬上几步,拉着萧墨存的衣襟,哭道:“小宝儿求您了,您活着吧,小宝儿求您了,呜呜呜,主子,您心肠最好,我求您了……”
萧墨存面白如纸,呆了半响,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张开唇,想说什么,却颤抖着说不出来。正仓皇、无助、内疚却又无所适从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身上一暖,却是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闻到白析皓身上熟悉的药味,头顶被那人轻柔地摩挲着,耳边听得白析皓温柔地道:“乖,放松,小奴才言过其实了。放松点,莫要多想,万事有我呢。”
萧墨存伸出手,白析皓忙一把握住,问:“想要什么?嗯?”
“我,我看看你。”萧墨存哑着声道。
白析皓迟疑了一下,坐到他对面,与他对视良久,时光静默,劫后重逢,到得今日,两人方首次视线交汇。此番凝视宛若相隔百年,多少说不尽的意思,道不尽的遗憾,俱在此刻,只作无语的目光相接。良久,白析皓轻咳一声,强笑道:“怎么,萧公子觉着,在下这具皮相可还看得?”
萧墨存双目氤氲,因为瘦而显得大的黑眸亮如明星。他伸出手,捻起白析皓垂在胸前一缕灰白长发,想微笑,却笑不出来,再看时,那眼底自责甚深,哑声道:“这,这都是因为我?”
白析皓忙截住他的话,摇头笑道:“非也,这头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半点不由人,你莫想太多,若真有有个因由,也是我学艺不精,不关你事。”
萧墨存惨淡一笑,道:“我终究,是累人累己……”他眼睑低垂,两行清泪落了下来,白析皓看得心痛难当,忙将他抱住,连声道:“是我自己性情偏执,遇事不稳,与你何干呢?你那时候还昏迷不醒着,怎么能把这事算到你头上?再则我学艺不精,关心则乱,自己个想不开,不管你事,真的,不怪你啊。”
萧墨存点点头,又摇摇头,锤头道:“你越是这么说,我便越是,无地自容。”
白析皓捧住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正色道:“墨存,你听我说。若不得遇你,白析皓或许永世逍遥,只作那人人羡慕的神仙医师,不知晓生之疾苦,不懂得情之伤人,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可老天教我遇上了你,”他微微一笑,眼底尽是深情,缓缓道:“老天,教我遇上你,此后滋味,甜酸苦涩,百味交集。白析皓自此方知,原来人生而为人,尽有这许些苦痛无奈,却也有那么多欢喜期许。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他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终于继续道:“这才明白,我心中所愿,却也只是我心中所愿而已,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也无需负累,更加无需感激回应。假以时日,你身子大好,要做什么,便只管去做,只是现下,让我,让我照料你,便足够了,好么?”
萧墨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方哑声道:“你,简直愚不可及。”
“是,”白析皓笑了,亲昵而温柔地道:“晋阳公子才名满天下,我这等庸医到你跟前,合该愚不可及。”
萧墨存还想说什么,终究掩了口,化作一声叹息道:“拿来吧。”
“什么?”
萧墨存疲倦地道:“不是照料我么?早起的药,还没用呢。”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吃药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