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军啊,你哥,他不懂。不懂做儿,不会当哥,你别恨他。他么跌,那天生生的跌了,恶生生疼他一下,一下他就懂了。你爷那会也不懂。他跟自己的哥,因为二分田,半辈子不说话。死了,想找他哥来,说对不住,二分田算个甚哩,可人死了么,那里去得后悔了么,只能来世做牛马了么。好好的亲兄弟,半辈子不说话,肚子里塞个大个盘(磨盘),上不得,下不得。喝口水,想起这事,生生憋死他了么。
我军军不气,咱不理他们,叫他们后悔去,理亏着呢,他们理亏呢,亏着我军军呢……”
第14章
妈,我奶呢?”赵学军放下书包,问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
高橘子放下手里打鸡蛋的碗,小心的看下小儿子的表情,带着一丝哄骗小孩子的语气说:“军军,你大哥,二哥今天放学早,我看你平日挺累的,就叫他们带着奶奶去了。你去跟同学玩去吧。”高橘子说完,更加赔了一些小心,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毛钱塞给儿子假装神秘的低声嘱咐:“别叫你哥哥们知道。”说完,讨好的笑笑。
今天早上开始,这一家都不对。早上起来,妈妈做了三个荷包蛋,高高的放在碗面上,一人一个平均的很。赵学军面无表情的吃了早饭,背起书包最先出的门,在他身后,大哥,二哥语调十分高的说着学校的事情,不时的笑成一团。哎,看样子,自己是被孤立了。放学的时候,赵学军从学校的小后面,悄悄的走了,即便是知道哥哥们不会接自己,他也不愿意看到那边空落落的大门。
拿着妈妈给的一毛钱,赵学军回到自己屋子里坐了一会,想了一会。自己这是气什么啊?那里有着那么多时间去跟孩子置气。他想完,打开柜子把包好的那包银票取出,拿在手里提着出了门。
街景依旧是那样,只是今天的气温令人烦闷了些,新开的三路车直通博物馆。赵学军老实的跟在人群后面排队,看着身前的那位脸盘圆嘟嘟的红领巾不停的让着位置。这几年,尤其是三中全会承包责任制后,电影,书刊上也一直在宣传着。对于万林这样的小城,它距离大都市遥远的几近于闭塞,人们还是按照老调子在生活着,对于新的事物,政策,其实人们也是半信半疑。
“你是八一小学的吧?”身前那个一直让位的红领巾突然扭头。
赵学军呆了一下,点点头。
“我认识你哥赵学文。少体校的人说他是枪王,上次市运会,我们看过他的比赛,你哥可真厉害。四百米,一千米他都是第一。我是英雄小学的,是我们小学的小记者。”
这位倒是充满热情,声音洪亮的介绍自己,他拿着自己的小记者证,眼神晶亮的介绍自己,眼角瞄着周围的大人。赵学军点点头:“啊……哦,你好,你好,你怎么认识我?”
“我们看到过你哥跟你在广场说话,就去年六一节,我们去你们那边采访过,我见过你。听说你二哥,考初中的时候,是你们八一小的全年第一,你们家可真棒!”
赵学军被迫的跟着这位自来熟的孩子聊了一路的天,这个时代的少年人总是带着一股子热情。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自己的家乡,甚至即便是十几岁的年纪,他们都充满自信,坚信自己可以征服一切,只要等到某一天,只要每一天都足够努力。这个国家就可以追赶上那些资本主义的国家,他们时刻准备着,去挽救被压迫的一切苦难兄弟,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大家都充满激情的在生活着,随着物质水平的提高这几年眼见的富裕了,虽然物质未必那么丰裕,可是只要有一点点细微的幸福都可以感染整个城市。
整个国家都环绕的幸福感,整个世界都是幸福的。有时候,赵学军觉得,今后,无论世界走向何方,无论那是多么富裕的国家,那些人都活不过这个年代的人。那种全然的坚信,全情的依赖,深深的热爱。是没有什么制度以及物质可以取代的。在这里,没有我这个称呼。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我们,我们是国家的主人,建设国家就是建设自己的家。
下了公车,赵学军无奈的跟趴在玻璃上笑的十分憨傻的小记者告别挥手。他提着东西,沿着石牙子走进正在修建大门的博物馆。今年开始,万林市开始从新修新华书店,市图书馆,少年宫,青年俱乐部,还有这博物馆。听老常说,明年再来这里,那可真的要买票了。
摸着墙壁上的古砖,赵学军来到博物馆后院,还没进小院门呢,就听到熟悉的吵闹声。喊得最大声的是爸爸赵建国,语气带着讥讽的是老常伯伯。
“赵建国,发扬下风格好不好?这一下午你心不在焉,我让你好几次了。你怎么能得寸进尺呢?”老常的语气颇为不客气。
赵学军悄悄躲在一边,沿着一堆堆放着的古代石碑堆儿隐藏起身体,他找了个角落,没有惊动那两个人的坐了下去。
赵建国丢开手里的象棋子,苦笑了一下:“哎,你说老常,我们那会,吃口饱饭就觉得没什么可以想的了,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怎么就活得这么复杂呢?”
老常将象棋子一个一个的整齐的归纳进一个点心盒子,一边整理一边笑:“别拿你的老思想跟现在的孩子比,你早就过时了。现在的孩子,精着呢。”
赵建国听了,自然是不服气,他盘腿坐到门廊下的石头墩子上,取出香烟递给老常,他们俩点了便开始拉家常。
“老常,你就说吧,我们那会,我爸爸就是个瓦匠,到处给人盖房子,那时候给人盖房子不管工钱,只给口粮。我爹有一次给人干活的时候,正好赶上抓壮丁。我爹吓破了胆子,吓得没命的跑,他又不识字,四十岁的人跑进大山,顺着黄河走,硬是给跑丢了。
这一丢,我爹就丢到了省城,在省城别人问他家乡在哪里,他说在疙瘩村。人家那里知道疙瘩村啊?没办法,我爹就在省城给人扛活,那时候省城太钢招小工,我爸爸就去出苦力,没日没夜的干了一年,人家给他发了三个大洋。还给了一匹粗工布。一起扛活的老工人对他说,你的口音是万林的,你就往万林走。”
老常叹息了一下:“那时候,都不易啊。”
赵建国靠着石墩后面的墙壁,表情是深深的怀念:“是啊,我爸扛着粗布,一路走了十五天,舍不得住大店,他住沙子店,鸡毛店。辛辛苦苦的回到万林,找到家,当时我娘以为他都死了,还给修了个衣冠冢。
我爹回到家后,我娘哭的都晕过去了,孤儿寡母的,眼见得家里就要断顿了。没爹的孩子们,心里孤啊,我哥带着我们三,每天上山挖野菜,回到家,我们拿着小石磨,磨一点粮食,加了野菜团团子。那种东西,吃了拉都拉不出来。我哥怕我们饿着,每次都分给小的。
我爸拿着三个大洋回家,那时候村里人那里见过钱,最多就是有些铜子儿,这一下,家里就翻了身。我伯爷叫我爸爹翻盖家里的房子。可我爹说,不盖房子,叫我两个哥哥去念书。你不知道,那个年月,我爹说出这个话,全村人都笑他傻,可我爹说了: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干了一年,三个大洋一匹布。可管账先生,顿顿有酒,月末有肉,人家掐掐算算,每个月就一个大洋。
他认准了,只要念书,家里的娃就不用跟他受一样的苦,就这样,我家没盖房子,所有的钱都拿到镇上的秀才家交了授课钱。
爹那会总是不在家,他每年春节回来一天,初二背着行李就上路,赚了钱,回来给我妈,不许买粮食,不许盖房子,家里的四个娃,都必须去念书。哎……那罪受了不知道多少。后来,解放了,部队上要人,我家的四个孩子,人家连个子都没量,我最小的弟弟年龄都不够,可人家就是都要了。就是因为我们有知识。老赵家,一门四文书,当时那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后来,我哥死在朝鲜。爹才第一次哭,说:不该叫我们念书。不该害了我哥,对外面我们是烈士家属,可是回到家,我们知道,我爸,那是真后悔。他宁愿孩子们是个文盲,跟家种地,也不想孩子们早早的丢了命去。
天下,那个父母不是一样的疼孩子,可你说吧,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难管呢?吃得饱,穿得暖。要什么,有什么,这吃饱了,穿暖了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他们跟我要公平,我跟谁去要,跟我爹要?他爷早死了!都该给这帮鳖孙子生在农村,叫他们种地受苦,省得他们起腻腻。说老三对吧,老二气,说老二对吧?老三气,说他们都没错!难道是我这个做爹的错?你说这个家务事那就有道理可说了?”
赵建国唠叨着,一根一根的吸着烟,老常没说话,只是一直帮着他往一个大罐头瓶子里续水。
“要说这家里的孩子,你猜猜我最……担心谁?”赵建国问老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