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尚学说:“佳文,今天是腊八,节日快乐。”
“嗯……嗯,节日快乐。”叶佳文一般不怎么称呼他,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叫哥哥感觉挺奇怪的,年纪上人家是长辈,又不好直呼其名。“我六点多的时候有打过电话,没人接,你们出去了?”
顾尚学说,因为是腊八,所以一家人晚饭到外面吃去了,就没接上电话。现在父亲已经睡下了,他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
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不咸不淡地扯了一会儿,顾尚学突然说:“佳文,你今年过年回来不?你都两三年没回来了,爸今晚吃饭的时候还说想你了,你回来吧,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年。”
叶佳文听了这话,有点发愣。前两年因为是大学毕业、忙着写论文忙着找工作,什么都不稳定,所以他跟向青云都没有回老家,一起在S市过的年。小两口听听广播放放鞭炮,倒也自得其乐。在上辈子,他跟向青云后来就很少在一起过年了,一般都是向青云带着向晓龙回乡下,叶佳文去H市,因为毕竟不是俩夫妻,不好光明正大的今年去我家明年去你家这样,所以每到过年他们就得分开,然后年复一年的听那些不知情的姑姑婶婶念叨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没结婚的事,弄得过年像上刑一样。
叶佳文挂了电话以后,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想事情出神。向青云把手伸进他衣服里摸来摸去的,叶佳文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青云,今年你跟我去H市过年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
向青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愣,果真犹豫起来:“我……”
其实叶佳文就是不想向青云回他老家过年。倒不是急着要他和老家那些亲戚撇干净关系,要去也最好迟一些再回去。他前阵子刚刚费尽心机把刘莎吓跑,到现在向青天都不敢接他们的电话,向青云这一回去,万一又逞强说点什么,把那些人的心思又弄活络了,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那帮血吸虫早晚是会卷土重来的,能多拖一点时间是一点,先给自己争取一点调养生息的机会。
向青天今年倒也是没打算回老家去过年。年假太短了,一共才放两天,这年头还没有动车高铁之类的,回一趟老家坐火车就要十二三个小时,下了火车还得再坐三四个小时的三轮进农村,而坐飞机实在过于奢侈,故回家过年时间太紧迫。何况前不久才刚刚见过老爹老娘,这次就汇点钱回去当心意,过一两年再回去陪他们过年。而叶佳文家就不一样,H市离S市很近,坐个大巴三四小时就到了,平时周末就可以来回。
向青云说:“我跟你回家过年?你怎么跟你爸说?”
叶佳文说:“就说你是我同居室友,你老家太远了,所以今年跟我回去过个年呗。”再搂住向青云的胳膊,撒个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我爸了。你知道,自从我爸新成了家,我就有种自己是个外人的感觉,你陪我回去吧,给我多点家的感觉。”
向青云考虑了半天,同意了。
反正叶佳文现在没有正职工作,二十七号除夕,他二十四号就回去了,跟向青云约好,向青云二十七号白天过来,晚上一起吃年夜饭。
回去的那天,他到了汽车站,顾尚学开了辆大众来接他。顾尚学年纪比他大五岁,这时候已经二十七了,属于年少有为型的,国外读到博士生毕业刚回来一年,前景一片光明。他接过叶佳文的行李,放到车后备箱里,对着叶佳文很客气地笑:“午饭没吃吧?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顾尚学的相貌是儒雅型的,戴副金丝边框眼睛,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叶佳文对着他,总是有点诚惶诚恐。叶佳文还记得自己十五岁正在读高一的时候,某一天,爸爸晚上把他带出去吃饭,一张四人的方桌,这边是他跟他父亲,对面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他爹跟他说:“这是你韩姨,这是你顾尚学哥哥,以后我们要一起生活。”
食之无味地吃完一顿饭,叶父让顾尚学带着叶佳文出去走走,两兄弟联络一下感情。两个少年就一路无话地走到南湖边上,相对无言地在湖边坐了半小时,顾尚学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不瘟不火地说:“弟弟,以后我是你哥了。”叶佳文讷讷地应了一声。
那一晚后来的事情叶佳文都不记得了,没过几天他爸就带着他搬新家了,他开始跟韩姨和顾尚学一起生活。再过两年,高考的时候他填了外地的专业,顾尚学也被国外大学录取了研究生,两个少年纷纷离家,开始去闯自己的未来。
顾尚学带着叶佳文去吃了南湖醋鱼,然后带着他回家。晚上叶世清和韩姨亲自下厨,四个人吃饭,弄了七八个菜出来,其中三四个菜里都放了叶世清自己做的腊肠,有韭菜炒腊肠、腊肠白斩鸡、腌多鲜。
韩姨给叶佳文盛了一碗腌多鲜汤,腌多鲜里面本来应该放咸肉而没有腊肠的,叶佳文生母改良了配方往里面加腊肠,叶世清也往里面放腊肠。韩姨故意多给他弄了几段腊肠,絮絮叨叨地说:“你爸特意给你做的,一个月前就开始灌了,晒了半个多月,满屋子都是腊肠味。我说腌多鲜里面哪有放腊肠的,你爸偏要放,说你喜欢吃,来,你尝尝你爸的手艺。”
叶佳文盯着碗里的腊肠发怔。
如果加上上辈子的时间,他已经十几年没吃过腊肠了,他非常讨厌腊肠的味道,向青云也知道这一点,从还在大学开始,两个人一起吃饭,如果叶佳文的菜里面有腊肠和青椒等等他不喜欢吃的菜,不等他开口向青云就会主动把那些菜都夹到自己碗里。后来向青云掌勺,他们家就再没出现过这类食物。因为时间太久了,叶佳文都快忘记自己为什么讨厌吃腊肠了,好像天生的一样。
其实不是的,其实叶佳文小时候很喜欢吃腊肠的。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妈每年冬天都会做一大串灌香肠,储藏起来够吃一年的份,他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喜欢吃所以他妈每年都做,还是因为他妈每年都做所以他喜欢吃了。他生母手很巧,灌出来的香肠又鲜又香特别下饭,切一段能过一碗白米饭,叶佳文和叶世清都喜欢吃。后来叶佳文十岁的时候他妈出车祸死了,剩下俩父子吃什么都没味道,叶世清就开始学着做灌香肠。但他在老婆生前没好好学着,灌出来的香肠又苦又涩,偏偏年年失败还年年做,最后弄的叶佳文一看到香肠就害怕,看到香肠条件反射就觉得嘴巴里难过,硬生生从喜欢吃变成了讨厌吃。
叶佳文夹起一段腊肠,咬了一口。肠衣很老,没有记忆里那么苦涩,但还是有点苦的。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
韩姨笑着问他:“好不好吃?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爸做灌香肠,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个。”叶世清假装吃菜,眼睛却偷偷瞟他。
叶佳文放下碗筷,揉了揉鼻子:“这两天有点感冒,吃不大出味道来。”又喝了两口汤,跑到卫生间擤鼻涕,撑着洗手台无声地哭了半分钟,抹完脸回桌继续吃。
吃完饭,他陪着叶世清出去散步。
跟小时候一样,叶世清一个人背着手走在前面,他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后面。现在的叶世清比他记忆中要年轻,上辈子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笑起来一脸十二三条褶子,背也佝偻了。现在的父亲头发还是黑的,脚步也还轻盈,但他还是觉得,父亲老了。
上辈子,他太不孝顺,没有成家立业,最后还把自己折腾死了。到临死,他没敢给父亲打一个电话,也没敢回去见一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还好父亲有了新家,他死了也就死了,不至于让父亲老而无所养。
两父子一前一后走过几条长街,城市里华灯初上,把影子拉的长长的,交叠在一起。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叶世清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马路对面微笑。
叶佳文不知所以然地停下脚步,叶世清指着对面的一所小学说:“我每次路过这里,都好像看到你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看到我你就会跑过来,然后我接你回家。我等一会儿,如果你没有跑过来,我就知道我又迷糊了,你已经长大了。”站了一会儿,笑了笑,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