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又道:“不迟,往后此间,只有你我,再无旁人。”
“但是,我做了好多错事,会下地狱。”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封若书蓦然笑了,眸眼弯弯,隐隐含泪。他放下捂着伤口的手,步履维艰地朝他走去,一点一点,走向波涛滚滚的落霞河。
他一身墨衣,衣上浸透了鲜血,拖在地上划出张牙舞爪的痕迹。
他身前分明空无一物,但却恍若瞧见了整个世界般餍足,布满血丝的眸子闪闪发亮,仿佛拿到糖果的孩子。
少顷,岸下河上,划过一道墨黑的弧线,云舒君只听得“扑通”一声,蓦然回头时,封若书已没了影子。
他连忙将身子往前探,望向河中,却只看到滚滚洪流。
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心头,他攥着岸边一块尖锐的冰,怔怔道:
“痴儿......痴儿!”
天地皆白,万物褪色。
细雪过后,将杀气悉数掩盖,只留了岸上几丝猩红,恍若置身雪山之巅的彼岸花。
军队尽皆离去,此间只剩了一个几乎与雪地化成一体的白衣人。
他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一层白皙的如玉的肌理将细骨温和包裹,没有伤疤,没有暴起的曲折青筋,只在握笔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茧,一看便知是书香世家不识人间烟火的才子。
现在,那双好看的手捂住了眼睛,几根手指因此搭成了更养眼的姿态,温和如春风。
却,在指缝之间,滑出一道清亮的眼泪,生生将温和的气质撕破,钻出几分悲怆。
他跪在吞没了三个人的落霞河旁,如鲠在喉,“世间怎会有如此痴儿......不顾生,不惧死,不要命......”
谁不痴呢?
不痴,方羿不会不顾一切追来三山城,安戈不会纵然跳进落霞河,封若书不会因霍邦失智,出动兵马手刃方羿,更不会对着一团空气说笑,跃下洪流。
或许,正因为“痴”,才有那么多传扬歌颂的故事。
山河远去,故人亦远去。
碧落之下,黄泉之上,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与一个位高权重的侯爷相爱了。他们为了对方,一个可以抛弃自由,一个可以抛弃权势。但更受人称道的,是他们在死神面前毫不畏惧,仿佛在伊人身旁,便坐拥了举世珍宝,无物可替。
七年过去,沧海桑田。
容国经过一场浩难的洗礼,浴火重生。
卫匡业在王位上过了他的十七岁生辰,他大器早成,年纪虽小,却果断英明,知人善任。当年,方羿镇压平教动乱,为国捐躯,容国确实少了一根支撑房梁的强柱,民心有所惶恐。
卫匡业临危应变,当即颁布三大令和四十八小令,治政、治民、治军,收效显著。
他说:“方侯走了,容国的天下,孤来撑。”
在主持方羿葬礼时,君王虽心中悲痛,却也顾着大局没有情绪失控,只定定站在最高处,望着那口黝黑的棺木,眼眶微红。
棺是空的,当初江仲远带着几千精骑去追,无果而终,尸骨无存。
方羿是异姓侯,但他的真实身份,卫匡业是清楚的。所以即便异父异母,他也视方羿为亲兄长。在方羿面前,他不是竞争王位的对手,只是个涉世不深,但前途无量的君王。
故而,他颁布王诏,以亲王之礼,厚葬方羿。
尽管他知道,去为英雄,归成枯骨。
而他们连枯骨也没捞到,下葬的,只是一口装了方羿盔甲的空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