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们,月梵也生不出太多好感。
穿着廉价的衣裳,露出洁白大腿,头发被染成古怪的颜色,指甲亦是花花绿绿,张口说话时,粗鲁又尖刻。
她们像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常常前往病房里闹腾,月梵不胜其烦,几乎神经衰弱,
不过相处久了,偶尔听她们笑着撒娇,吃着她们买来的营养餐,收到她们送的鲜花水果,月梵渐渐觉得,这些女孩并不惹人厌烦。
后来她出了院,回到家。
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隔壁就是那群姑娘,整个空间阴冷又逼仄。万幸,身体的上一任主人足够整洁,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否则她一定会睡不着觉。
出乎意料的是,当天晚上,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打开门,是那群麻雀一样的女孩。
为首的姑娘捧着个大蛋糕,见到她,咧嘴笑道:“庆祝月凡姐出院!”
这个世界里,她叫“秦月凡”。
连名字都透着平凡。
她们咋咋呼呼,月梵手忙脚乱——
在神宫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她习惯于礼貌待人、清冷处世,遇见的人皆是温润端方,同她时时刻刻隔着段距离。
遇上这种情况,她不知无措。
和蛋糕一起被带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啤酒。
月梵从不饮酒,在她们的注视中喝下一口,只觉又苦又涩。
酒过三巡,大家渐渐生出醉意。有人忽然开口:“当时听说月凡姐出事,我快被吓懵了。”
“我我我记得!”
另一个姑娘哈哈大笑:“当时咱们站在手术室外边儿,你掉过好多眼泪。”
月梵没说话,不知怎么,心里浮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如果是她,在修真界身受重伤后,会有人为她落泪吗?
与她毫不亲近的师尊师姐定不可能,至于她最在意的温泊雪……
他向来烦她,大概只会觉得唏嘘。
思来想去,再无旁人。
“我那时也被吓了一跳,然后想想,不行啊,我还欠着月凡姐三千块——”
角落里的卷发姑娘悠悠晃了晃脑袋:“要是她出事,我上哪儿去还啊。”
她身旁的褐发女孩挑眉:“只剩三千块了?还得挺快。”
月梵想起来了。
这姑娘和母亲相依为命,一年前,母亲被查出重病,她积蓄不多,只能四处借钱。
这具身体的主人毫不犹豫,给了她足足几万块。
其实不多,但对于她们来说,已是极限。
“那当然,我在努力赚钱嘛。”
卷发姑娘举起酒瓶:“这杯敬月凡姐。”
“说起这个,我想到一年前,我刚来打工的时候。”
另一个女孩打了个哈欠,用右手撑起腮帮:“有个客人对我动手动脚,月凡姐当场和他吵起来,差点大打出手——”
她一顿:“当时很多人在,但没谁说话,全都打算看热闹,连我自己都在想,自认倒霉算了,出来打工,哪能计较那么多。”
女孩笑笑,拎起手里的酒瓶:“姐,干杯。”
月梵饮下酒,有些恍惚。
微苦的酒意翻涌于喉间,她应该醉了,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那些是关于“秦月凡”的记忆。
生来不被父母喜爱,看着弟弟身上的新衣新鞋,心中羡艳,却只能佯装漠不关心、淡淡移开视线的秦月凡。
也有坐在冰凉晚风里,看向身边抽抽噎噎的女孩,摸着她脑袋说“谁说你比不上你哥?赶紧和那家子吸血虫一刀两断,等咱们有钱了,那帮人眼红还来不及”的秦月凡。
在喧闹嘈杂的酒吧工作,画上眼影抹上口红,在灯红酒绿里弹响吉他的秦月凡。
也有足步轻快回到家中,雀跃拿出纸笔,记录下灵光一现的乐谱,满怀期待、目光澄亮如孩童的秦月凡。
修真界里的月梵,拥有万里挑一的天赋,高不可攀的背景,以及扶摇直上的好运气。
二十一世纪的秦月凡,什么都不曾拥有。
直到那一刻,月梵忽然明白,自己从未拥有过对她评头论足的资格。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远远不及秦月凡。
她的人生简单如白纸,前半段为了迎合师尊的期望,没日没夜刻苦修炼;后半段则是在不断追逐着温泊雪,哪怕他从未回头。
不止秦月凡,这间狭窄出租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深不见底的泥沼中拼命往上爬,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挣扎着向上。
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执着于得到谁的赞美。
她们为了自己而活。
二十一世纪的夜晚黝黑深邃,天边无月无星。
出租屋狭小简陋,几道青苔攀上窗沿,如同泼开的墨。白炽灯旁环绕着几只小虫,瓶瓶罐罐散落一地,有人坐在椅子上,轻轻晃动身体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灯影轻颤,照亮颜色古怪的卷发,花花绿绿的指甲,和一双双随意翘起的大腿。
在那一瞬间,月梵没由来地喜欢上了这里。
也没由来地,很想见见秦月凡。
后来她开始写曲子,重新整顿酒吧里的乐队,尝试让大家一起奏出那些灵光乍现的音符。
渐渐有了一点名气后,温泊雪动用人脉,从中牵线搭桥,接到第一个项目的委托时,小姑娘们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样的好事,过去只会在她们梦里出现。
嗯……能亲眼见到温泊雪也是。
直到现在,月梵仍然忘不了那时小姑娘们的尖叫。
一瞬风过,置身于夜间的游乐园,月梵把外套拢得更紧。
耳边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抬眼望去,谢星摇站在晏寒来身边,一边给他戴上路边买来的狐狸耳朵,一边朝着她们扬唇一笑:“师姐!”
少年默不作声,神色别扭,看上去冷漠乖僻,身体却乖驯弯下,任由她摸了摸头发。
谢星摇挥挥手:“你们掉队啦!”
冷风静下,月梵抬眼,看向身侧的人影。
一向清冷淡漠的嘴角无声上扬,她看着那人的眼睛轻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