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商议,众人决定今晚动身。
雀知看他们颇为顺眼,留几个仙家小弟子在府中吃晚饭。
月梵对她手中的评级手册很感兴趣,留在小楼和雀知一同鉴赏,昙光为了学习养鱼之法,也选择留下。
至于温泊雪,为了以防万一,正寻了处僻静角落给凌霄山写信,告诉师父倘若他们魂灯闪烁,便来幽都寻找雀知与城主穆幽。
谢星摇对养鱼没什么兴趣,心觉屋子里太闷太暗,先行出了门透气。
正要关门,居然望见近在咫尺的一袭鸦青。
她心下一动:“……晏公子?”
晏寒来:“透气。”
哦。
他靠得近,携来几缕清新皂香,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星摇想起今早笼罩在床头的气息。
小楼外是一座花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她莫名有些紧张,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朝着四周望了望。
与只有黑白两色的城主府相比,这座宅邸华美得有如宫殿,想来雀知的生活很是惬意。
她心不在焉,目光掠过团团簇簇的花草树木,猝不及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是之前领他们进门的红衣少年。
瞧见谢星摇,他也咧嘴笑了笑。
“仙长们谈完了?”
少年快步走来,凤目弯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他语意轻快,说话时头顶一动,扑簌簌冒出一对雪白的猫咪耳朵。
呜哇。
谢星摇窒住呼吸——是兽耳控的福音!
平日里的雀知前辈,一定能随心所欲揉捏各种毛绒绒。
觑见她的神色,少年笑意更深:“姑娘对我耳朵很感兴趣?”
谢星摇从不吝惜夸奖,诚实点头:“很漂亮。”
“倘若喜欢——”
头上猫耳一晃,他眯了眯眼:“姑娘想不想体验一番幽都的节庆传统?”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意思。
今时今日的节庆传统,可不就是结契么。
想起来了。
绣城的霓笙城主说过,妖族对气味十分敏锐,而她身上的气息,恰是他们中意的一种。
类似于猫薄荷。
至于眼前这位红衣少年,一看就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
谢星摇不由暗暗惊叹:
她本以为雀知是唯一的食物链顶端,没想到偌大一个宅院卧虎藏龙,个个都是海王海后。
她没有结契的心思,尚在思考如何礼貌拒绝,毫无防备地,听见身后一道清冷少年音。
“将结契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想必公子已同不少人一并体验过‘节庆传统’,着实厉害。”
这又冷又拽的语气,这呛死人不偿命的话术。
谢星摇回头一瞧,望见晏寒来冷淡的神色。
红衣少年被他说得笑容一僵,紧随其后,园中又响起另一道陌生嗓音。
“这位仙长所言不错,短短一天功夫,你已与二十多个姑娘结了契约,累不累呀。”
一名披发青年自墙头轻盈跃下,桃花眼含笑一勾:“要说结契,还是我比较适合。”
红衣少年冷声笑笑:“你不也有十八个。”
“这有什么。”
青年耸肩:“这位姑娘生得好看,气味也好闻,没有结契对象实在可惜。结契绳只能临时生效,根本算不了正式结契——就当交个朋友。”
妖族生性不羁,雀知的宠侍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已将结契绳看作了随意分发的玩具,当不得真。
谢星摇眸光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晏寒来。
他在这种事上格外正经,得知昙光养鱼,甚至毫不留情出言讽刺过。
于他而言,哪怕是用结契绳临时结下契约,也定然冒昧不得,只会选择倾心之人。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身侧那人骤然出声:“谁说她没有结契对象。”
谢星摇:。
谢星摇:……?
[等等。]
她不理解:[谁说我有结契对象?]
晏寒来没应声。
她心中茫然,为了不让另两名妖族察觉,用灵力悄悄戳了戳他胳膊。
晏寒来还是没开口。
甚至生硬地挪开视线,故意不看她。
半晌,少年终于传音入密:[他们太烦。]
他生性孤僻,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说辞,确实会感到心烦。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呢?]
她说话时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对方眼中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长睫一颤,冷然回应:
[幽都妖族最擅纠缠不休,我不介意帮你。]
不介意帮她。
什么意思。
谢星摇呆愣一瞬,反应过来话中深意。
不会吧。
她险些没忍住,下一刻就要惊呼出声:[结、结契,我们?!]
晏寒来烦躁皱眉,少焉,勾出一个揶揄轻笑:[怎么,谢姑娘看不上?]
谢星摇:[……]
谢星摇:[倒也不是。]
晏寒来神色冷戾,乍一望去好似护食凶兽,显然不是个良善之辈。
而且是只需看上一眼,就让人不敢招惹的那种。
两个妖族闻言怔住,红衣少年抢先开口:“二位莫非是——”
谢星摇:不是。
长发青年略作思忖:“但二位的气息毫无重合,不像是结了契——”
谢星摇:因为根本没有。
“我们何时结契,与二位无关。”
晏寒来一如既往坏脾气,眉眼稍扬:“这样解释,足够了么?”
谢星摇:你好凶,好像一个坏蛋啊!
两妖不愿多做纠缠,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仍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耳边本是清净,忽听晏寒来低低出声:“谢姑娘。”
她仓促抬眸。
少年一身沉郁鸦青,立在角落里的树荫下,面上光影浮动,好似迷蒙水流。
当晏寒来伸出左手,五指修长白皙,几道交错的旧伤疤之间,是一根莹白色长绳。
结契绳。
谢星摇眉心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绳子?”
摘星节盛大热闹,街头巷尾有不少妖魔在分发结契绳。
但是……以晏寒来的性子,不应该全盘无视,拒绝接受吗?
譬如她,就逐一婉拒了。
晏寒来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被人硬塞。”
他说罢抬眼,神色中无甚柔情,只能窥出嘲弄与不耐:“谢姑娘,幽都人多眼杂,倘若妖魔鬼怪纠缠而来,只会延误正事。”
虽说有理有据,只要与他结契,就能摆脱不少纠缠,不过吧……
这只狐狸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谢星摇接过白绳一端,敛眉冷哼:“那我还得多谢晏公子,情愿做出伟大牺牲、为我排忧解难。”
她阴阳怪气,晏寒来却是低笑一声,似乎心情不错。
结契绳的质感很是神奇,毫无普通绳索的粗糙之感,似水似冰,沁着股清凌凌的凉意。
谢星摇垂头打量:“这个应该怎么用?”
她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拂过。
晏寒来微微俯了身子,食指骨节分明,触上结契绳顶端。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带着点儿轻慢之意,指节一蜷,将绳索缚在她指尖。
谢星摇低头看着结契绳,没察觉少年轻扬的嘴角。
晏寒来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来到幽都以后,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他意料——
譬如变成狐狸被她抱进怀中。
譬如用十分笨拙的理由提出结契,心中因为这个愚蠢的说辞暗暗发笑。
譬如瞥见谢星摇抗拒的神情,心中涌起古怪的干涩,阵阵发闷。
又或是走在街头,鬼使神差收下一根结契绳。
若是以往,他不会看这绳子哪怕一眼。
结契绳被套上她指尖,晏寒来不动声色,静默无言。
心中那些酸涩肿胀的、几近窒息的感受,在这一瞬间悄然化开,尘埃落定。
“对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那个,昨天夜里,多谢晏公子。你的风寒还好吧?”
晏寒来:“嗯。”
她还想问问小白狐狸的事情,又担心说出来徒增尴尬,犹豫的间隙,听晏寒来冷声道:“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我只是在想,我们应该是所有结契之人里,最没有诚意的一对了。”
晏寒来不明所以,撩起眼皮。
“你看啊,结契的理由只是为了身边能清净一点,过程也很敷衍潦草。”
她说着笑笑:“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没必要有诚意。”
晏寒来本是握着另一端结契绳,即将缠上自己指尖,闻言动作骤停,投来冷淡一瞥。
谢星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空气里沉寂一瞬,她身前的少年忽然轻嗤一下,笑出低低气音。
再眨眼,白绳蓦地腾起。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四下寂静,晏寒来依旧表现得不以为意,任由结契绳凌空而上,触及他脖颈。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耳后轰然涌起一缕热流。
绳索白而纤细,悠然环上身前那人的侧颈,继而从后往前,在咽喉打上死结。
于是恰好勒住他最为脆弱的喉结。
晏寒来莫不是……疯了吧。
园中树影斑驳,阴翳沉沉,与跃动的太阳光斑一并倒映于少年眼底。
他眼中噙了散漫的笑意,眼尾则是病弱中的浅淡绯色,五官被光影渐渐勾勒,倨傲、冷漠、带着野兽一样的张扬戾气。
但他脖颈之上,缠绕的白绳逶迤而下,寻其源头,正被一个小姑娘握在手心。
如同缰绳,亦或驯服的项圈。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跳加速。
“谢姑娘。”
契约达成,晏寒来好心情地开口。
因染了风寒,清越少年音略显低哑,裹挟出一丝浅淡笑意:“像这样,算不算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