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禾“嗯”了一声,算是招呼。
擦肩的时候,霍歆突然问:“对了,陈班长,我有个疑问。”
陈清禾脚步停住,“你说。”
霍歆退了一步,跟他站平行了,微微仰头,眨眼问他,“你今天,老躲我干吗呀?”
“……”陈清禾,“有吗?”
“有啊。
在车上,你看了我四次,但我一看你,你就不看了。
还有在欢迎会上,我对你笑,你干吗不对我笑?”
“……”陈清禾的老底被她一次性揭穿,瞬间无言。
霍歆冲他眨眼,“这是为什么呢?”
她眨了几下,就笑了起来:“你慢慢想,我先去接热水了。”
陈清禾望着她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股小狐狸的狡黠味儿。
自己为什么要躲,不知道。
但他无比肯定——
这姑娘,坏透了。
陈清禾回宿舍的时候,一帮兵崽子正在火擦火地聊天玩,时不时地哄笑。
“干什么呢,没点儿组织纪律!”
陈清禾进来,吼了一嗓子。
何正兴奋地告诉他:“铁拐子会算运势呢。”
“嘁!”
陈清禾冷飕飕地讽道,“明天赶紧打报告,扛面大旗出门算命赚钱。”
“还真准,他都能算出,我今天穿的是红内裤呢!”
陈清禾往床上一躺,懒得理。
这位叫“铁拐子”的胖同志,冒了出来,“哥,我给您算一算啊,您今天印堂有点儿乌青,右脸颊还冒了颗小痘,这是体内阴阳有失,火卦错乱的表现——您啊,今天一定是看到了让自个儿上火的东西。”
刚开始,陈清禾只当他瞎掰。
但听到后面半句,他心里“咯噔”一跳。
那半边雪白的“水蜜桃”,可不是上火的玩意儿嘛。
他赏了个眼神给铁拐子,示意他继续吹。
“我看看你的手相。”
铁拐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掌,摊上一看,“哎哎呀”一顿吠,“班长,您这线全乱了,都往手掌外面的方向乱呢!你看,这一条条的,都朝那边长了——”
铁拐子手指着门口的位置。
“这种手相,很有讲究,是姻缘线,不是我瞎掰,要是这一刻,有一女的出现在这方向,那铁定是你的对象了。”
陈清禾收回手,笑骂:“我数三下,要是门口没现人影儿,你就给我做五十个引体向上。”
这话一出,寝室里的兵崽子们齐声倒数:“3!”
“2!”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是敲门声。
众人面面相觑,一道清亮的声音:“请问,陈班长在吗?”
离门近的不嫌事大地把门拉开,同时,大家把剩下的数完,起哄笑闹:“1!”
霍歆站在门口,被这热烈的气氛扑了个措手不及。
她不明所以,扫了一圈,目光很快定在了陈清禾身上。
笑声隐隐,也不知是谁带头,“啪、啪”竟是鼓起了掌。
一声,两声,最后掌声雷动,笑声哄堂。
霍歆眼睛机灵,也跟着大伙儿一块笑。
陈清禾心想,你丫都被人卖了,瞎笑什么呢!骂归骂,他还是别过头,才不想让霍歆看到自己微红了的脸色。
霍歆笑起来,嘴角俩梨窝跟浅酒坛子似的,添了几分恰到好处地腻。
她问:“你们笑什么呀?”
“我们笑班长的媳……”何正是个高音炮,直接把陈清禾卖了一半。
“何正!”
“到!”
“俯卧撑三十个,就地,立即!”
陈清禾这嗓门儿气势足,总算把这缺心眼儿的给唬住了。
他起身,经过时踹了脚正做俯卧撑的何正,“屁墩儿给我抬高点儿!”
陈清禾带上门,两人站在走廊。
“你找我什么事?”
“我房间。”
霍歆指着东头。
“你房间怎么了?”
陈清禾睨她一眼,“又有怪兽?”
霍歆笑了起来,歪着脑袋看他,“陈班长你好厉害啊。”
“打住。”
陈清禾又嗅到了坏味儿,他立刻板起脸,“你这属于后勤管,我管不了。”
霍歆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我就是来问你后勤电话的。”
陈清禾轻呵一声,心想,还挺会掰呢。
训练期间,手机是没收的。
陈清禾掏出联络本,在空白纸页上给她写号码。
霍歆盯着他的手臂,眼睛跟着一块动,眨都不眨一下。
陈清禾问:“你在看鸡腿?”
被拆穿,霍歆也不觉尴尬,反倒从容一笑:“没,就觉得,班长你字儿写得有点儿丑。”
陈清禾:“……”
这个栏目组年终策划了一个军营专题,跑这儿来取材。
主要方式是跟队拍摄,陈清禾在的这支野战队,是最苦最硬的一支队伍,早上六点集合,上来就是一个轻装五公里跑步,每天的体能训练枯燥艰苦,零下的温度,赤着膀子下冰河洗澡。
极致的忍受,绝对的服从。
陈清禾是班长,也是里头综合素质最好的一个兵,训练时从不多言,闷头打,咬牙冲,在皑皑白雪日光里,他赤着上身做单杠向上。
那肌肉一块块的,横在腰间、腹间、手臂上,滚着太阳的光,让人移不开眼。
霍歆拿着的相机,像一个黑色炮筒,对着他“咔嚓咔嚓”,正宗的机枪扫射。
陈清禾忍不了。
趁五分钟休息时,把霍歆叫到一边,不耐烦地问:“干吗呢你?”
霍歆今天换了件黑色胖羽绒,红色围巾衬得她脸蛋儿跟雪色一样透亮。
她睫毛“唰唰”一眨,尖儿上的雪粒子抖到她鼻尖,化了。
霍歆说:“我在工作呀,给你们拍照呢。”
陈清禾说:“只拍我一个?”
霍歆说:“都拍了的。”
她滑开相机屏幕,光明正大地向前一大步,蹭了蹭他的肩,一本正经地指着,“这是何正,苏遥远,铁拐子。”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还真是。
就在陈清禾准备松口时,霍歆手指滑得太快,下一张照片落入了他眼里。
“慢着!”
陈清禾呵斥。
“不给。”
霍歆飞快地收手。
但来不及了,陈清禾捏住她的衣袖,轻轻一拉,就把相机夺了过来。
屏幕上,是一张他只穿着条军绿内裤,站在河边拧毛巾的照片。
用了长镜头,景象拉得近,构图也漂亮,像是杂志的裸体男模。
够色的。
陈清禾脸色沉了,居高临下的样子。
霍歆机灵,抢过相机抱在怀里——
“干吗这么凶呀!我又不是偷拍,谁让你自己在冰河里裸泳的。”
然后脚底一抹油,跑了。
陈清禾望着小狐狸跑远的背影,习惯性地用舌尖抵了抵嘴角,到底没忍住,笑了。
“这丫头,缺心眼吧。”
霍歆有备而来。
苗头被人看出来了,索性也不瞒着了,或者,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藏掖着。
之后的一个星期,陈清禾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食堂吃饭,她要挨着陈清禾坐;升旗仪式,她要挨着陈清禾站;开关坏了,她非要让陈清禾修;跟队拍摄,任谁都瞧出来了,陈清禾俨然是她的私人模特。
说实话,陈清禾从小就长得标致,又是军人家的孩子,家风家训摆在那儿,站有松姿,坐如沉钟,精气神亮亮堂堂,没少招女孩子喜欢。
多数是暗恋,也有胆大的,明着面地追他。
但像霍歆这么“万能胶”的,真是仅此一家。
陈清禾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干脆把霍歆叫到篮球场,豁开了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问得坦荡,霍歆也答得敞亮:“对啊!”
这嗓门,带劲儿。
久默无言,两人对视。
还是陈清禾先挪开眼,不肯承认自己认了。
他官方语气:“首先,我先给你道个歉,可能是平日,我做得不对,给你造成了曲解误会。
我是军人,为人民服务,对谁都一个样。”
“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霍歆打断他,凑近了,这小狐狸,又开始炫耀她的长睫毛了。
霍歆眨着眼,俏生生地问:“陈清禾,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好心地给了个提醒。
2010年,夏季,沈阳。
暴雨连下两日,内涝严重,洪峰过境,是1998年特大洪灾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703野战队在沈阳学习培训,深夜接到紧急命令,全体战士增援巨洪峡受灾区域。
陈清禾他们迅速赶往,扛沙袋,挖堤坝,凿引流。
现场有百姓急叫:“不好!险滩中间有人被困住了!”
离得最近的陈清禾二话不说,把安全绳捆着腰,和一小战士推着橡皮冲锋艇就下了水。
那水流速度、急湍、恐怖,几秒钟就能把人给吞下去。
临近险滩,冲锋艇就过不去了,石头泥沙堆着,把水流分成了激烈的旋涡。
当时,陈清禾只对同行的小战士说了一句话:“你媳妇儿下个月就要生了,你留下,我上!”
就这样,陈清禾仅靠着腰间的安全绳,毫不犹豫地跳下水,顺着水漩的流向,硬是抢滩登陆。
情况已然相当危险,水淹没了受困人的胸部。
雨水如一把把的匕首密集劈下,对方的脸都来不及看清。
就记得是一女的。
陈清禾把她箍得死死,被水浪一次又一次地打翻,他硬是没撒手。
绝望关头,霍歆哭着问:“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
这个夏天对霍歆来说,先是遇了死。
但又因为陈清禾的一句话——
他抬头迎雨,抱着她铁紧,声如霹雳雷鸣:“老天爷你听着!你弄不死我的!”
又逢了生。
“记起来了?”
直到霍歆问话,陈清禾才从缺肢断腿的记忆里回过神。
他拧眉,“我救的人就是你?”
霍歆说:“你不记得了呀,是我长得不好看吗?”
“那时候就想活命,谁有那心思。”
“现在可以有了。”
“有什么?”
“仔细看看我。”
霍歆冲他笑,放软了声音,“陈清禾,我长得好看吗?”
夜雪初霁,世界一层静静的白。
人间唯一的艳色,就是霍歆眼里的光。
陈清禾弯嘴极淡,说:“你没墨鳞长得好看。”
霍歆急了,对着他的背影喊:“莫琳是谁啊!比比看啊!”
陈清禾向着月亮走,雪地一串深脚印。
“墨鳞是我爷爷养的狗。”
霍歆:“……”
谜团解开了,陈清禾也没对霍歆另眼相待。
一个热情,一个冷淡,搭配得还挺好。
过了几日,陈清禾训练时发现,霍歆没有跟组拍摄。
武装十公里体能训练结束后,他问摄像大哥:“哎,同志,霍歆今天怎么没来啊?”
“霍歆?
哦,她被暂时停掉手头工作,在屋里看护机械设备呢。”
“呵,犯错了?”
陈清禾就当无意闲谈,刨根究底。
这摄像师跟了他们半个月,关系还挺好,于是小声告诉:“霍歆跟组长闹翻了。”
“原因?”
“我们有一卷原片,就是拍你们四百米障碍跑的那次,原片啊,其实是被组长给弄丢了,这雪下得大,一转眼就给盖了,谁还找得回啊。”
摄像大哥声音压更低:“我们这组长上个月新调来的,背景好得很,这不,就把责任都推到了小赵身上,据说是半逼半哄霍歆,让她什么都别说。”
结果,在开内部小会,组长有模有样批评小赵时,霍歆站了出来,不卑不亢,“组长,原片是你弄丢的,跟小赵没关系,早上我跟你一块出门的时候,亲眼看到你把胶卷放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