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前,灯烛不灭,好像要照亮逝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魂。到深夜,见老太太的侄子已经精神不济,聂铮到灵前,屈膝蹲下,拿起一摞黄表纸,伸进烧纸钱的盆里,用打火机点燃。
很快,童延也跟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也朝那纸堆伸手。
聂铮一把握住童延的手腕,说:“我来。”
按本地的风俗,在这个日子给逝者烧纸钱该由血亲或姻亲的小辈来做。聂铮不迷信,但该讲究的还得讲究,他无所谓,反正对他来说,夏老太太更像母亲,但童延家里,童艳艳还活得好好的,可别让孩子在这儿犯了忌讳。
童延应了声好,缩回胳膊,可仍在一边陪着没走。一双眼睛,被跃动的火焰映得清亮。
到第二天上午,聂铮才去休息,但也只是就近找了个酒店,童延也跟着去了。两个人都疲惫,也没多说什么。次日,夏老太太火化,童延本来是打算留下来陪聂铮的,但到了晚上,老聂和郑昭华来了。人家父子三人聚到一处,童延不好多说什么了,加上郑昭华一语戳破全部:“你明天有个访谈,可别是忘了,早点回去。”
聂铮也让童延回去,但自己一直把他送到车里。
车里就坐了他们两个人,司机守在下边。
聂铮望着童延倦怠不堪的神色,说:“本来打算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童延连忙回答,“谁都想不到。”
昏暗的车厢里,聂铮又沉默许久,“明天葬礼之后,我就走,你别送。等下次有空,我再回来。”这是实话,赵氏那边等着聂铮的事太多,行程最多只能耽搁到明天。
即使能意会,童延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脑子里反复徘徊一句话:聂铮要走了。
心头似乎有一片望不到边也走不到头的荒原,但童延呵地笑声,“我今年状态不错,也还挺忙,你别惦记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不需要时刻挂记。
聂铮也确实从郑昭华处听说过,童延这一年正从低谷都出来。他并不知那低谷还有反复,故而,微微颔首,“嗯。”
等聂铮下车,车子缓缓驶离,透过后窗望见男人静立在路灯下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感迅速席卷童延全身,他甚至有无比真实的生理反应:胃一阵阵抽搐。
童延赶紧收回眼神,把脸转向前方。可能是在经历死别之后又面对生离,他用尽全力也没法把那股沉闷的郁悒感压下去。人生的每一次离别都算不准再重逢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有些人的到来,好像,就是为了背影渐行渐远的那一刻。
第二天的访谈,那样简单的台本,童延接二连三地忘词。主持人是位在圈里德高望重的老师,十分有耐心地对他说:“没关系,再来。”
录完节目后,从电视台出去,小田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宽慰:“童延哥,这些天你忙着参加葬礼,没那么多时间看台本也正常,咱们今天不算什么,我听说,凌珑老师上次上这节目,是答一条停一次。”
透过蒙着遮阳膜的玻璃,车窗外的世界总是一片暗沉,只有童延自己知道,他昨晚背过台本,很认真地背过,可事到临头,他涣散的思维根本做不到立刻把原本刻在脑子里的东西搜出来,比他去年情况最差时还要严重。
童延惶然而且茫然地望着窗外匆匆来往的行人,每个人都在为眼前和以后奔波,似乎每个人都极富朝气地忙碌着,可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童延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浓厚的恐惧感中:拍电视剧,他记不住台词;拍电影,他集中不了精神进入角色,作为一个演员,他就是废了,他还能做什么?
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童延在郑昭华的办公室见到了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已故影帝从雪阳的姐姐、前妻以及经纪人。
童延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看从雪阳的经纪人跟郑昭华打了会儿机锋,才明白这些人来干什么:明年正好是从雪阳去世二十周年,这些人想给这位传奇影帝拍一部传记电影,看上了他。
而且,郑昭华很显然已经替他推过一次,毕竟,名人传记演的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目前国内,还没见哪个演员用这个题材给自己找到过提升,演不好还得挨骂,从雪阳去世不到二十年,人家的老影迷还在。
也是,要不是这种费力讨不着好的事儿,眼下人家也找不到他头上,从雪阳的经纪人如今在行内可称泰斗,手下拿得上场面的演员不是一个两个。真有好饼,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人?
童延刚想到这儿,郑总监就换了个含蓄的方式把这话问出来了,“我看于峰就不错,怎么不把这个机会留给他?”
从雪阳的经纪人还真给了他们一个答案:“他不行,他形象跟雪阳差太远,你没觉得吗?童延这双眼睛跟雪阳挺像,连气质,都跟刚出道时的雪阳有些相像。”
真是谢谢你了,童延心里不痛快,把脸撇到一边。
郑昭华语气硬了些:“我还是只能说遗憾,童延档期跟不上,上次我也说过。”
他们软硬钉子都使出来了,从雪阳经纪人终于绷不住了,听到这话,站起来,“那行,打扰了。”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但从雪阳的前妻起身后,几步踱到童延面前,默默打量他片刻,问:“你是不是,很久没睡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