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松了口气,低着头,慢慢走出了系办大楼,走到楼前面的花坛边深深吸了口气。那日想跑去当面拒绝人的冲动过后,他现在已经冷静了,明白就算自己坚持的事情是对的,但跟副系主任撕破脸,终究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他考上这个学校不容易,进来后,疗伤一样地学习、写作、教学、参加活动,他早已对这所大学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当初满心伤痕,孑然一身逃难似的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若不是有机缘藏身这所学府里,若不是还有书可读,有问题可研究,有成就感可以从中获得,他真不知道自己会被毁到什么程度。
不参与学术造假的事情是一种学人该有的原则,可人活在世,坚持自己不是非用战斗的姿态不可。王铮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样,边走边掏出手机,拨打了几个电话,在他所有的交际范畴内试图找出一个解决办法,但跟几位老同学聊了聊,才发现问题比想象中的复杂。王铮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点憋闷,收了线朝校门走去。
这一刻,他感到有些疲累,他在高校度过了成人以后几乎所有的青春,这里几乎成为他所最为熟知的社会横断面,但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处在这个圈里权力生物链中最末端的地方,而且动辄有掣肘,连学生都不如。
他也想过也许该求助徐文耀,徐文耀跟他从来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肯定比自己更有办法,但王铮忽然对徐文耀的有办法产生了一种抵触,这个社会,明规则下套着潜规则,人人都在乱哄哄的想办法钻规则的空子,牺牲的,永远是没办法但守规矩的人的利益。
王铮想,他也不是要怎么样,他只是不想参与造假行为,看着自己那么辛苦研究出来的东西平白无故多了个作者,他觉得恶心。
他想得出神,连一辆车悄无声息开到他身边,他都没发现,等喇叭声一响,他才受惊一样看过去,那是一辆纯黑的大众,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一张男人微笑的脸。
王铮一看那张脸,心里就滑过一种生理性的悸动,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该回一个微笑,犹犹豫豫,却引得对方笑得更深,那个人笑容可掬,目光深邃,看着他,满载的思念和柔情昭然可揭,就如他在用心酿造一坛叫做感情的美酒,单单闻着,已经为之沉醉。多少年前,就是这样的眼神,让王铮四肢发软,心跳加速,什么也不管,只愿沉溺其中而不愿自醒,直到灭顶之灾从天而降,他才明白,原来只要动心,这个男人可以对任何人投以这种眼神,可以把曾经对他说过的情话,做过的亲密,对别人也如法炮制。
王铮有些恍惚,他前一刻正为自己的事犯愁,后一刻却又看到令自己乱了心神的人,这两者之间的衔接,实在需要点过渡时间。直到那个男人把车停到一旁树荫下,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跟前,王铮才觉得回过神来,淡淡笑了说:“嗨,天阳,好久不见。”
其实没多久,不超过半年,但其间王铮经历过很多,跟母亲合解,跟徐文耀在一起,见识了谢春生和J等不同的人的故事,却也在旁观他人生活的过程中,领悟自己的人生。等再一次站到这个男人面前,他忽然觉得不再那么心神俱伤,也没那种撕裂心脏一样的怨怼和不甘,王铮想,就算他是个老朋友吧,毕竟这辈子,有谁像李天阳一样见证过自己的青春呢?
“是很久不见了,”李天阳笑着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低醇动听,“我还想开车进来你们学校,看看能不能够运气撞见你,没想到真碰着了,呵呵。”
“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王铮笑了笑说,“来G市出差?”
“不算是,”李天阳垂头笑了下,关切地问:“现在身体怎样,好些了吗?”
王铮点点头,说:“还好,不过还是有点限制,不能跟以前似的,想干嘛就干嘛了。”
“你本来也不好动,我记得以前要拉你打个球都难。”
“那是因为我运动神经极差,无论什么球都打不好,不想被人笑话罢了。”
“是吗?”李天阳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当时不想跟我那帮猪朋狗友们混。”
“哪里,你不知道,只要跟我玩过的人都笑话我,跟王铮那哪是打球啊,那是捡球。咳,说出来太惭愧了。”
李天阳静静地看着他,顿了顿,说:“你以前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王铮一愣,随即说:“我以前才多大,二十出头的小孩,正是好面子的时候,怎么可能自己出去丢人现眼?不仅如此,我那时候还特注重仪表,要是出门发现衣服上有不干净的地方,我能难受大半天,呵呵,现在想起来可真好玩。”
李天阳也笑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千头万绪,但突然间像找到乱麻当中的一根线头,虚虚幻幻都有了因由,都一下下成了踏实的回忆。他想原来那时候的王铮是这样的,他还以为王铮太嫩,太腼腆,半点没有男人落落大方的劲头。原来一直要到隔了这么多年,换个了角度,他才注意到曾经的男孩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亟待表现,却又不知如何表现,怕弄巧成拙,只能一动不如一静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那时候自己多年轻,也不可能耐得住性子听一个男孩絮絮叨叨,跟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却又悄无声息地垒窝。他知道那个窝搭建起来就是要过长久日子的,可他还没有准备好,一辈子太长,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一眨眼,当年不能说,也不知道向谁说的顾虑,竟然也能被王铮轻易拿出来说笑了,时间真是不能看,没察觉的时候,往事都像别人的皮影戏,隔着灯火阑珊,明明灭灭,抛不开却也看不真切,可等人到跟前了,才发现岁月早已大刀阔斧,将人身上该劈的劈,该削的削。
“对了,于书澈怎么样了?”
李天阳不由地笑了,连于书澈都可以被这么平平淡淡地提及,就如漠不相关某个熟人,他在这瞬间真的有种暮然回首,往事如烟的苍凉,摸摸下颌,他说:“书澈应该挺好的,我听说他调回总公司了,在上海,他能力强,去那边应该是高升了。”
王铮微微吃了一惊,问:“怎么你们没……”
“是啊,我们没能又走到一块,”李天阳截住他的话,想了想,到底有些不甘心,加了句,“我不是跟谁都能再续前缘的。”
王铮有些脸红,低声说:“不好意思啊。”
“没事,他走的时候我请他吃了饭,在他最喜欢的餐厅,点了那种贵到吓死人的洋酒,还雇人专门给他弹了他爱听的钢琴曲,反正一切照着他的喜好来。我跟他,我们俩很久没心平气和坐下来吃顿饭了,所以气氛还挺好,吃的也挺高兴,第二天我送他上飞机,现在偶尔也会联络,撇去别的不说,我们算谈得来的朋友。”
王铮点点头,默然不语。
“一起吃个饭?”李天阳询问。
王铮想了想,说:“算了,我今天没准备,过两天好吗?过两天等徐文耀回来,我跟他一起请你。
李天阳微微眯了眼,点头说:“你们俩在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