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想过王铮生病跟自己有关系,他是不敢想,他怕一旦确认了,真相的份量太重,他现在只是确信自己还是爱着王铮,而只单凭建构在激素分泌基础上的爱,显然没法承受这样沉重的愧疚、痛苦、追悔莫及和惶惑不安。
李天阳第一次正视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跟王铮能不能复合,也许,跟彼此心里还有没有对方,有没有感情,没太大关系。
他们之间横贯着,分明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谈爱情,谈对彼此未来的构想,谈饮食男女温情的生活画卷,显然,还不够跨越鸿沟。
徐文耀几乎用欣赏的目光将他的痛苦一一看在眼底,然后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退了几步,微微举手,温良无害地说:“李先生,如果我们想继续留在这等王铮的手术结束,我想大家都要克制点自己的情绪为好,你说呢?”
“你有种,姓徐的,咱们走着瞧!”李天阳狠狠啐了他一口,喘着粗气,解开衬衫扣子,铁青着脸,蹒跚着走到离徐文耀远远的凳子上,坐下来,俯下身,手肘支在膝盖上,抱着头一声不吭,他高大的身躯,此刻看过去,却有一丝违和的脆弱感。
徐文耀相比之下要轻松得多,他只是掏出手帕,轻轻按在自己下巴和嘴角上,刚刚李天阳那一拳可没留情,这么一碰,才发现真疼。
可他能确信,李天阳比他更疼,打蛇打七寸,他今天的拳头,落在的,都是李天阳一向想方设法忽略的部分。
李天阳跟所有出轨又后悔的男人一样,也许是铭刻在记忆中王铮对他那种卑微的感情令他至今难忘,就算真心诚意想挽回跟王铮的关系,他的姿态中也带了理所当然的成分。这不能怪他,谁要让一个男孩那样匍匐着爱过,都得惯出这种臭毛病。
所以,他一直拒绝去真正明白王铮遭遇过什么,他也许是清楚王铮被抛弃了很痛苦,他也许真的是在内疚懊悔,真心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但他这些假设,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那个基础就是,王铮还爱着他,王铮因为爱他而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被抚平和用其他东西代偿的。
徐文耀想做的,就是戳穿这层华丽的肥皂泡。
一旦他明白损害和侮辱是无法被补偿,则他也失去了先前理所当然的资格。
看来事情进行得还挺顺。
可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笑出声来,他告诫自己,虽然此刻心情,就如小时候游乐场上力挫一众小朋友,砰回射击游戏的奖书一样。
跟那个没本质区别,男人天性中有这种竞技因子,随时随地都对挫败对手而怀有浓厚的兴趣,战利书什么的倒无关紧要,徐文耀享受的,就是这种挫败对手心理优势的过程。
更可况,这次的对象是王铮。
他看向手术室,托李天阳的福,现在他的心情已经没那么害怕,他浑身上下充满一种冲劲,原本冰封的东西被人拿木棒敲开了,又架炉子上烧,不知不觉间居然达到沸腾的顶点,他沉吟着看着那扇封闭的手术室大门,想,这次一定要得到王铮。
完整地,把这个人收拢在自己身边,到哪都必须能看着,再不要忍受隔着一道门,生死未卜那种无能为力。
至于为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完全解释他这种状态。从十四岁以后,他心里便再没有尝试过真正意义上的痛感,当然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愉悦,原本在青少年阶段会为谁砰砰直跳的心脏,会在看到某个人后冲向头脑和下半身的阳具,需要躲着人在被窝里一边意淫那个人一边靠手缓解的那种烧毁般的快感,莫名其妙的,在经历过老师的葬礼后,都荡然无存。
一开始他也疯狂地渴求过别人的身体,他相貌英俊,发育得早,四肢修长漂亮,稚嫩的神情还滞留在脸上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吸引人,等到五官成熟,身体魁梧强壮之后,他受欢迎的程度,更是有增无减。
玩得最开的时候,他在美国甚至试过多人同时进行的淫乱派对,但哪怕吸食了大麻,在癫狂的状态下达到高潮,他也无法找到那种丧失的,又内而外的悸动感。
就像一棵从内里枯萎的树,外面看着枝繁叶茂,其实内里早已死去多时。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到死,也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于萱在的时候他跟她说过,就这样活着,仅仅是活着而已,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他是将门之后,爷爷父亲都经历过真正的腥风血雨,解放战争时期,他爷爷曾经目睹自己妹子的头挂城墙上示众,眼泪一擦,肩上责任半点不含糊;对越反击战,他一个堂叔带着一个连受山头杀到弹尽粮绝最后跟敌人同归于尽,他们老徐家,没出过一个孬种。
所以徐文耀也不能是孬种。
只是活着而已,再无趣,也必须完成它。
但是徐文耀没有想过,有天他会遇到王铮。
一开始没什么特别感觉,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喝了酒后接吻,一开始意味含糊的吻后来变得目标明确,像奔赴某个向往已久的温暖的巢穴那样,他发现自己吻得忘乎所以,最初由性欲建构的冲动,到后来演变成为一种深沉的依恋,他觉得自己像回到幼童阶段,坐在温暖的水池中,由保姆一下一下,慢慢洗刷他肥短的四肢。
后来他又试了两次,每一次,都让他有一种被洗刷的洁净感。
明明抱着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年轻男性的身体,他的唇跟自己的唇相碰,他口中带了酒味的甘美难以抵挡,他呼出的温暖气息直接撩拨到脖子上,凑近一点,能直接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芬芳,混合年轻的欲望宁馨,这一切都是他以往会直觉引发性冲动的,当然他也勃起了,但跟性欲相违背的,是一种想深深贴近这个人的强烈欲望,就像有谁悄然打开了某个开关,长久以来无法意识到的内在干涸忽然被察觉,他急切地,渴望让这个青年身上的某种东西来填满自己。
什么是爱情,是不是爱情,能不能维持爱情,这些徐文耀已经无法考虑了,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又回到童年时候,有一天,托儿所又是周末,所有的小朋友都由家长接走,按照惯例他也该由老保姆领回去,但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一直到天黑,老人家也没出现。
一直到他哭累睡了,才被人摇醒,是父亲身边的机要秘书,父亲做事向来严谨古板,一般是严谨自己的孩子搞特殊化的,所以他见不到那位秘书几次,但这次却是秘书来接他回家,他又饿又累,却不忘问嬢嬢哪去了,秘书一脸为难,半天才说,她回老家了。
后来他才知道,老保姆那天本来要给他炖西红柿牛肉的,但她突发脑溢血,倒在家门口,石头台阶还磕破了她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