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繁枝 吴沉水 3812 字 3个月前

于书澈认真地端详他,忽然呵呵低笑,又吸了一口烟,点头说:“你确实是个优秀的人物,思维敏捷,不卑不亢,坦白说,我很欣赏你。但是,”他收敛了笑容,说,“在李天阳的问题上,我不会对你让步。”

王铮心头一震,别过视线,涩声说:“我跟他已分手多年,于先生据我所知,仿佛也与他分开了吧?如果这样,你要如何与我无关,无需在我面前示威。”

于书澈脸色一僵,脱口而出说:“你真的见过他。他,他告诉你我们分手了?他现在在哪?”

王铮抬头,却见于书澈一张俊脸已经绷紧,眼睛中流露痛苦和迫切的光芒,他猛地丢下烟,用脚用力碾碎,高傲的下颌微微扬起,嘴唇却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似乎在忍着极大的激动,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清晰地问:“这么说,他来这所医院,不是他身体不好,是因为,因为你?”

王铮站了起来,摇头说:“不,我从未在医院遇见他。”

“或者,他不想让你看到。”于书澈盯着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目光竟然有些狠厉,冷笑一声骂,“我操他妈的。”

“于先生,”王铮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你们俩的误会,跟我无关,我想,我要走了,我朋友还在等着我的汤。”

他拎起保温桶,正要离去,却听于书澈冷哼一声,问,“你现在是不是很解气?”

“嗯?”王铮困惑地看着他。

“看我们有误会,你是不是很解气?毕竟当初,是我逼着他跟你分手,给了他最后期限,让他做选择,二选一,我不明白他有什么难选的,我看上他,他还有什么好犹豫?”于书澈恶狠狠地盯着王铮,问,“平心而论,你我之间,这个选择很难做吗?”

王铮心中一阵锐痛,仓惶之间抛出一句:“是不难做,只不过做完了,他李天阳要不后悔,你今天又何必站在我跟前?”

于书澈脸色骤然变白,却笑了起来,边笑边点头,说:“所以说,你是幸灾乐祸了?王铮,你也没表现的那么温良恭谦嘛。”他的笑容越发明媚,却又带着疏离和淡漠,仰望蓝天,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李天阳,他有要求你复合,对吧?”

王铮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于书澈完全没看他,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在一块的时候,彼此都以为,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另一半,我从没试过这么去了解一个人,也没试过这么被了解,我们甚至连心里头,大家藏着掖着不说的野心和欲望,彼此都一清二楚。你跟他,难道有这种经验吗?”

王铮感觉心底那处陈旧的伤口又在汩汩冒血,他有些窒息感,哑声说:“我没必要听这些,我想我该走了。”

“等等,王铮,”于书澈却不愿放过他,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是中文系出身,你对感情的表达应该比我准确,你告诉我,如果相互理解,相互信任都不能成为真爱的基础,那什么才算是?”

“信任、理解、尊重、真诚,我们明明都有了,可为什么还这样?我到底缺了什么?”于书澈在他身后大声地问。

王铮无法再跟他对话下去,他快步逃离了于书澈,但那个声音却一直响彻在耳际,是的,在那些经典小说中涉及的爱情主题,从文艺复兴以来,确实一直在强调这些,但那就是爱的全部了吗?还是说,就如于书澈所质问的那样,少了什么东西,少的那个东西,令这整部机器缺了能源动力,终于在惯性力量渐渐消失后,这部机器不得不停止了下来。

当初,他在李天阳身上花费的,又何止是这些,他将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想方设法要去给予。他匍匐在神的脚下,恨不得献祭一般把心肝脾胃交付出去,可就算是那样,不行的还是不行,那部机器,注定走到一定程度,还是会停下来。

等它停下来,你才发现,你的内在已经焚烧做了燃料,你成为一个空壳。

王铮仓惶逃窜一般往前疾走,忽然之间,脚下被什么绊住,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却在此时,一双有力的胳膊及时搀扶住他,徐文耀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心疼问:“怎么啦?那个人谁啊,小铮,你怎么跟见了鬼似的,别着急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啊?你倒是说话啊?”

王铮茫然地看着他,忽然心里犹如重锤击下,他眨眨眼,感觉有液体顺着眼睛滑下脸颊,他没顾上管,却困惑地问徐文耀:“徐哥,于书澈问我,他缺了什么才没法把感情继续弄下去,那么我呢?我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才把自己的路走得这么难?”

徐文耀脸色一变,抿紧嘴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用力拍拍他的后背,掷地有声地说:“你不缺什么,就算缺了,咱们把它弄回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想丑化于书澈,他是自私和骄傲,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第 19 章

王铮被徐文耀紧紧抱着,外人看来,这个拥抱符合男性之间情谊的正常交换,犹如兄弟或者伙伴一般的安慰,地点是医院,往来的人多半以为这俩人乍然听闻亲朋好友的什么噩耗,以至如此伤神,其中一个强忍泪水,另一个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但对王铮来说,整个成长阶段能称之为拥抱的东西几乎没有。他记得清的只有一个: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发烧到四十度,他的母亲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不断给他额头换下被捂热的毛巾。隔了这么多年,他记忆中仍然能清晰地重现母亲那天所穿的衣服质地,的确良白色衬衫,贴在脸上有种贴上一张白纸的感觉,有点硬,不柔顺,但是却很好地烘托了母亲的体温,以及属于母亲长年在中医药房工作的中药味。那个味道令他心醉神迷,犹如重返子宫,被周围温柔而暖暖的水包围。而从母亲身上传递过来的焦躁和担忧,确凿无疑的关爱,这些都令他备感安全。童年的王铮在这个时候不止一次想,如果就这样死了该多好,这个时候死掉的孩子,能够保有母亲最温柔的爱,绝对不会对死亡产生恐惧感,相反,还会怀有幸福,这样死掉的话,也就没有什么所谓怨恨。

但是一旦他病好,这种温情立即被剥夺。他的母亲又回复到往日那个粗暴严厉的存在,将呵斥责骂当成日常对话的主要方式。十六岁那年,他有一次,跟母亲到她工作医院的食堂吃饭,那天中午打了一份番茄鸡蛋,因为放的糖多过盐,这道菜让不喜欢甜食的王铮备感折磨。但他的不情愿被母亲发现了,也许那天母亲因为家务多,上班又迟到,连累了当月的全勤奖金;也许她前一天晚上,正好跟丈夫在家里又发生口角,憋着一肚子火。不管原因为何,王铮很不幸地充当了她发泄的渠道,她不管不顾,当着食堂许多人的面,将王铮狠狠训斥了一顿。

即使在今天,王铮闭上眼还能看见那个时候的自己,穿着过大的校服,垂着头一声不响,像一只打蔫的鹌鹑,战战兢兢听着母亲在自己头顶怒气冲冲,尖利地嚷嚷着你个夭寿仔怎么那么不惜福啊,还挑食,快点吃,不吃就晚饭也别吃!旁边有母亲的同事看见了,帮着打了两句圆场,这让母亲越发愤怒,仿佛找到同仇敌忾的战友一般,用她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将王铮从小到大在吃饭上的劣迹都数落了一遍。

那个时候,王铮深深地埋着头,觉得自己就如一个顽劣的典型,一个令母亲蒙羞和耻辱的孩子,来自母亲一方的羞耻以如此扩大的方式反压到他头上,令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他别无他法,只能用十倍的羞愧,查检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小角落,查找罪证,以印证母亲的权威。

在他成年以前的每一样决定,几乎都要靠与母亲斗争才能争取得到。大到填高考志愿,小到买一本自己想要的小说,所有超出母亲认知范畴的东西,都被她断然拒绝在她的世界外。一直长到高中,他在母亲的眼皮底下,从没试过住宿,从没试过晚上跟同学出去玩,更加不要说尝试那个时代小男孩热衷的游戏厅,录像厅,泡马仔,打群架,至于节假日一家人一块旅行,与家人交流和沟通之类,更像天方夜谭,属于电视荧幕中遥远而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