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用袖子擦去脸上酒水,看着神色如常,眼底却寒光毕露。队长起身走过来说:“自己掉以轻心,就别迁怒他人。”极光悻悻然地扭头走开,队长又问他:“小纵火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去警局自首,还是报案说你被养父虐待?”
他抿了抿嘴唇,用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成熟与冷漠口吻回答:“有用吗,我的养父就是个警察。至于自首,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为什么要自首?点火前没在他们的饮料里放安眠药,我已经很克制了。”
队长笑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家伙,天生就是个战士。一颗冷静、坚定、不为外物所动的心,这比任何力量与技巧更难得,因为后者可以练习,而前者却是天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团队?我能给予你所缺少的力量与技巧,只要五年,不,三年,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他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动作依稀流露出一点稚气的影子,但很快消亡在幽黑的眼神中——谨慎地开口问道:“这些力量与技巧,可以帮助我追踪藏身黑暗的邪恶,杀死我所憎恨的任何人吗?”
众人再一次大笑起来。“当然,我们是职业人士。”快客插嘴。
“杀人专家。”雪原冷冰冰地补充。
“出手不凡,身怀绝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极光得意洋洋地起R&B来。
“——我们是‘北极狐’。”队长说。
在查访第二家福利院时,里奥顺利地找到了知晓内情的人,那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管理员,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就是这个孩子,Roy·Lin,中文名叫林青筑,于1997年被送进我院,当时是九岁。我对他印象很深。”他拿着合成照片,跟陈年档案比对完,肯定地说。
“九岁?那他有被人收养吗?”里奥问。
“刚来时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听说之前因为家人全部遇害,在儿童医院精神科治疗了一年多,待到稍微稳定,就被送来我们这里。他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但因为精神问题,令不少领养家庭望而却步。你看,这里有具体记录:十岁时有个家庭领养了他,但不到三个月就送回来,原因是他总是在半夜发狂尖叫,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部砸烂在窗台上……之后的几年他辗转于数个领养家庭,却都待不长久,最后一次是2002年,十四岁,他被劳根夫妻收养,这回待得最久,将近一年。后来听说劳根家失火,这孩子离家出走了,从此不知所踪,我们尝试去寻找过,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里奥触摸着泛黄的档案纸,指尖神经质地微微抽搐,上面记录的不过是简洁的寥寥数语,一股压抑、灰暗,甚至痛楚绝望的感觉却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一次次被赋予期待,又一次次被伤害与抛弃,这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是件何其残忍的事!那些自诩慈善的领养家庭,就没有人能给他比正常孩子多一点的耐心与爱心吗?还有那场蹊跷的火灾,如果真如劳根夫妻当夜所说,是他纵的火,那么他究竟在这个家庭里经历了什么,才愤怒到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付之一炬?
“你们进行定期家访吗?”
“是的,我们都按规定办。”
“包括他在劳根家的那一年?”黑发探员脸色严峻地问。
对方迟疑了一下,说:“劳根先生是名市局警察,应该不至于知法犯法,我们也就没去得那么勤,而且那孩子难得能在一个家庭待那么久……”
里奥尖利地反问:“也就是说,如果劳根夫妻真有虐待领养儿童之类的行为,你们也不会及时发现,甚至睁只眼闭只眼,为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而暗中庆幸?”
对方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没这回事,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们肯定是要接回孩子,再怎么样,孩子是无辜的!”
“但愿如此。”里奥语调冰冷地说,“我会继续调查,那孩子是不是被虐待,以及劳根家之前领养的那个女孩究竟是怎么死的,希望到时你们也能继续配合。”
“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力配合调查!”对方忙不迭地保证。
黑发探员并不是说说而已,他再次驱车赶往劳根家所在的社区,挨家挨户地询问知情者,从当年的邻居们口中得到不少零碎的线索,结合起来看,劳根夫妻虐待养子养女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随后,他又赶往洛杉矶市警局,调查史蒂夫·劳根,但对方已在三年前退休,同妻子一起出了国。
短期内无法取得当事者的口供,里奥只好先将注意力转向福利院那名管理人员所说的,洛意·林被送进来前的家人遇害事件。
警局的档案室因曾经管道爆裂泡过水,一部分只有纸质版的陈年档案全毁了,其中也包括二十年前的刑事案件卷宗。里奥不得不逐一拜访当年在岗的警察们——他们有些调离了本市,有些退了休。他花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一名当事警察。
那名退休警察已头发花白、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但回忆起那宗至今没有告破的恶性案件,仍是一脸的沉痛与悲愤。“凶手早有预谋,且极其残忍。”他咬牙说道,仿佛暌违了二十年的往事再次逼近眼前,带着令人作呕的血淋淋的气味,“先是有计划地接近被害者家庭,取得对方信任,私底下做出寄威胁物品、杀害宠物之类的行为恐吓对方,明面上却装作支持保护的姿态,直到当天骤然发难,先用棒球棍重击男主人林的颅脑致其死亡,接着杀害、肢解了女主人李,并对其做出奸尸行为,最后强暴了他们不满八岁的儿子。要不是附近街道的一辆车遭窃,车身警报意外响起,使得凶手受惊后匆忙离去,那个孩子也不可能幸免于难。”
“当时看到那副情景,我发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可是,可是我们却没能抓住他……这是我们警方的无能!”老人激动得连两腮松弛的肌肉都抖动起来,“从作案手法上看,我怀疑凶手并不是第一次犯案,大胆、老道、有规律可循,他肯定还干过类似的事情——他是个连环杀人犯!我把怀疑写进报告,却没有引起上头的重视……当时正值市长换届改选,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复杂,不想本市因为‘出了连环杀手’这种流言弄得人心惶惶……这个案子一直悬在那里,没有苦主来追问进展,最后被扫进陈年档案堆里……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案子,没有忘记过幸存者,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孩子当时的眼神始终像根利刺一样扎在我心底,只要一想到,我就愧疚不已,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立场……”
老警察的忏悔并没有传入黑发探员耳中。
此刻里奥的大脑已被披露出的案情细节轰然占据了。他赫然发现这些细节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它们!在哪里?在哪里……
他蓦然起身,冲出了住宅,全速奔向街道。书店,书店!这附近哪里有书店?他抓住路过的行人,发疯似的追问,直到有人指向街道尽头的拐角。他气喘吁吁地冲进那家书店,在畅销书的区域找到那本由Roy·Lee所著、精装再版的《床前的低语声》,匆匆丢下一张钞票,跑出书店。
在街角树下,他急切地扯开塑料包装膜,哗啦啦地翻到其中某一页:“……她哭泣着,尖叫着,被浸泡在疼痛与恐惧的毒液中,而疼痛与恐惧永无止境。
她的侧脸因为手掌与台面挤压变了形,只有一双惊恐而茫然的眼睛藏在乱发的缝隙里,因为不停地晃动而焦距涣散。
眼前疯狂跳跃着光影的碎片,黝黑草坪从窗外铺展开来,延伸向远处怪物似的树丛,最后一同溶入更加幽深的黑暗之中。
母亲的头颅在草坪上盯着她,披散着蛛网般的长黑发,睁着浑圆的直勾勾的眼睛,仿佛一朵新出土的蘑菇。
她盯着她。所有的狞笑、恶欲与暴行,所有的哀求、哭喊与痛苦,她都死死盯着。只是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