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走到一株金黄的、大朵绽放的波斯菊旁,使尽力气一拔,那株花就被拔了出来,显然原先就种得不牢。
李仲光道:“哎呀,好好一株菊花,小娘子毁它作什么”他跌坐在地,浑身悚然地盯着菊花的根下,被羽生从簌簌黄泥拂出来的人头。
那个人头腐烂得已经露出了一半白色的头盖骨。眼珠已经烂掉了,眼眶黑乎乎的只有白嫩的蛆虫爬进爬出。人头脸上没有皮肤,露着底下已经风干腐烂变成褐色的肉。此刻脸上没有皮肤保护的肉上爬满了黑色的蚂蚁。
羽生捧着人头,冷静地看着他:“听冤魂哭嚎。”
惨白的骨头部分映着她雪白的肌肤和淡极的眉色、眼珠,仙气顿去,唯余鬼气。
她又走到最近的樱花树下,踢开一层的薄土,示意李仲光看。薄土下露着一截被树根紧紧缠绕着的女人手。
羽生把人头放回原处,把波斯菊扶回原处,说:“李相公,有人死于鞭打。有人死于剥皮。有人死于巨石压身。有人死于溺水。死者悉数埋于此园。园每一株美丽绝伦的花草下面,都埋着一具女子的尸骨。你如果不信,妾还可以再跳下荷花池水,为您捞上来几套人皮。”
“杨相公若觉婢妾稍不顺意,动则褪其衣,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或专捶指足,血淋林方罢,或放在鸡笼活活压死,或活剥人皮,皮投水,尸体埋于花下做花肥。死者大多埋在此处。外界问起,只说:‘理家不严,妾婢逃奔。’”
羽生说罢,伏于他身前:“望李学士搭救!”她在家时就一直听两位兄长说,李仲光才名满天下,敢于直言和怜香惜玉的脾气,也是名满天下。她还是对读书人充满了指望。
李仲光脸色铁青,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两腿战战,开口,却责备道:“杨蓁此虽兽行,然你乃他家妾,得杨蓁宠爱,锦衣玉食,却揭主家秘于外人,是为不忠。”
羽生豁然抬头,半晌,道:“妾只为活命。不想枉作花肥。”原本还想斥责,看到她目秋水一泓,美色动人,李仲光叹了口气,抚了抚胡须,又打了个寒蝉,感觉似乎原来的满园芬芳都化作了血腥气。道:“出去说话吧。”
羽生把一切复原,两人就又由小路离开,到了客房附近的小花园,李仲光舒出一口气,瞥她一眼,道:“杨蓁此举虽恶。死的却不过是婢妾一流。婢妾生死,本就决于主人,一来杨家势力广大,告上本地衙门,恐怕不了了之。二来即使闹上朝廷,杨蓁杀的不过是婢妾,也称不上大罪。至多是以其品行残忍,再贬一级罢了。”
李仲光还有一话没说,他虽是风流名士,但也是贬谪的人,同杨蓁更不熟。杨蓁愿意拿自己的爱妾来招待自己是一回事,自己开口要他送爱妾给自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羽生再三磕头道:“妾不敢奢求‘公道’二字。妾也不敢奢求离开杨府,只是妾有一妹妹,年纪尚小,乃是桐里人,被拐沦落至此,家尚有一寡母。还望李相公大发慈悲。”
崔四娘正坐在房里发呆,忽然前边有人传话。说是杨蓁让她过去。
☆、第59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九)【重写】
崔眉这个人。雪鹦鹉说:“谁当她的贴身人,谁倒八辈子霉!瞅瞅那个小丫头!”
人们深以为然。连老鸨子都可怜那小丫头,时常说:“可怜见的,还不如跟了老妈妈混事,强过当丫头。至少吃穿用度是差不了的。”
崔眉的贴身小丫头小梅是整个蜈蚣荡里出了名的小可怜。
崔眉不许她留一盒胭脂,不许她穿一件花俏的好衣裳。连精致一些的点心,吃剩下宁肯倒掉,也不许小梅多碰一个。
蜈蚣荡里别的女孩子,哪怕是个小丫头,都是花枝招展的。独独小梅,活得像是个灰暗的影子。
崔眉还防她防得厉害。如果来了什么客人,就打发小梅回房。连客人的毛都不许小梅见着一根,更别提从客人那捞到油水。
“崔眉这个人,精明!怕是见小梅未长成就有楚楚的模样。提前防着咧。嘿,我见多了,花魁娘子的丫头从花魁那学了一身的本事,然后凭着青春年少,反把主子踩下去的事,我可见多了。”
一位老资格的娘姨这么说。
崔眉不在乎这些。她依旧当着老鸨的心肝宝贝。
而小梅听到这些话,低着头匆匆走过。有时候老鸨子看她可怜,塞给她一盒雪球波斯糖,也教崔眉啪地抢过来,一把丢在地上,散落一地糖丸,喂了蚂蚁。
老鸨子有一次私下拉着小梅的手,说:“这可怜见的。就算是防着我们,但是这么可爱可怜的小女孩子,给吃好点喝好点都不舍得吗?”
大概是看小梅形单影只,总是只跟着崔眉后面,实在可怜。老鸨就教蜈蚣荡别的同年纪的当丫鬟女仆的女孩子找小梅说话。
小梅慢慢地在蜈蚣荡也有了几个朋友。
这些朋友都是欢场里出生长大的,泼辣又大胆,见多识广,跟雪鹦鹉一个脾气。时常说一些评头论足小梅打扮的话,也时常告诉小梅一些世道话。
崔眉一次偶然撞见了这些小梅的朋友,眼神冷冷地把她们全都敢了出去,再不许小梅和她们说话。小梅只得私下里接触她们。
然而,小梅九岁的时候还是接了第一位客,瞒着崔眉,开了苞。
她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腿上压着一头长满胸毛的肥猪老爷。这头肥猪,跟她爷爷一个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