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想,如果真的放弃他,会怎样呢?史书会记载他如何英明决断,执法如山,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会变成那样冷冰冰的文字,只有宣德这个年号,代表着一些辉煌的政绩,死后会得到一个冠冕的追谥。却再有没有一个人,能够亲手为他煮一碗元宵,能让他那样快乐。
连一丝丝的温暖也无。
他现在的痛苦和愤恨,是因为怕失去那快乐。
宣德叹了口气:“给朕冲壶浓茶来。”他打点起精神,开始在奏折上写“批红”。不能批驳,就只能委婉地劝,说案子牵扯赵王,责任不光在柳云若身上;说柳云若在自己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有训诫不严之责……宣德写得心里憋闷,他还是第一次对臣下低声下气。
他在和很多很多的人争夺柳云若的一线生机,仿佛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拔河,绳子的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手握国家法典,开口圣人教诲,他们有朋友可以谋划,有同窗、师生可以商议;而这一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他的心里只感觉没有尽头的寂寞。
宣德一直熬到快五更,才将那浩浩荡荡的二百多本折子全部批完,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已经快要断掉,眼前也是一片朦胧。被黄俨扶持着,脚步都有些踉跄地走到床边,闭眼倒下,却闻到枕头上有熟悉的气味。
属于那个人的气味,只有他能辨别的气味,那个人靠着他,天真的睡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也许不会再有。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他在黑暗中用被子堵住嘴,无声地让泪水涌出。从小他被教育,不能轻易显示喜怒,除国丧重典,更不能哭泣,所以眼泪对他来说是羞耻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是那样的疼。
后来的几天,送上来的奏折依然堆积如山。大臣们像约好了,要用笔墨和皇帝打一场拉锯战,反正他们都饱读诗书,都会引经据典,不愁写不出文章。而魏源等人甚至扬言,回避观望的只怕便是柳云若结交之人,使得本来还想帮帮皇帝的夏元吉等人也不得不附议。
从彰化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好。李时勉在调查赵王,但赵王拿准了他是皇叔,又不能动刑,先是痛哭流涕说他不该一时糊涂收了柳云若的信,再就是装傻卖痴一问三不知,将所有责任都推在了柳云若身上。案子没有进展,于是刑部又数次请旨内阁,将柳云若发给他们审理。
宣德恨不能把那些奏折本子撕个粉碎,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柳云若有这样深的恨意,不置之死地绝不甘心。他每天批折子批得两眼发花,连原先对柳云若那点恨意都被这极度的疲劳消磨光了,他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保住柳云若的命再说。
晚膳时候,太监将饭菜端进来,这几日他吃饭都极简单,根本没有功夫按规矩摆一大桌,都是几个小菜,随便扒几口饭。黄俨小声说了一句:“皇上,用膳了。”
宣德依然低着头,手上不停,“嗯”了一声道:“先放着。”
黄俨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忽然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失声道:“皇上!皇上……您不能再批折子了!你得珍惜身子骨儿……”说着,已是呜咽着哭了出来。
宣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得愣住了,随即强笑了一下:“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吃饭么?朕吃就是了……”他把折本子推开了一些,拉过托盘,看着那清爽可口的饭菜,却没有一点胃口。
突然想到柳云若现在怎样了,他应该已经醒了,身上的伤一定还是很痛,虽然有黄俨暗中照顾,但不能做得太明显,他在牢中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锦衣卫的监牢,光是那股子血腥味就让人闻之欲呕,他平日那样洁净的一个人,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宣德想到这里,心像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脸色苍白起来。柳云若的那声呼唤总在耳边萦绕:皇上救我……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而哀求他,可他只是冷漠地转过脸去,带血的鞭子,火红的通条,凄厉而绝望的惨叫,那只手轻轻地垂下来,什么也没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