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整个营地都归于寂静,巡逻的士兵们举着火把,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点。
弯月如钩,渐渐沉落山坳,林间传来风声,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嗥叫。
时缨随慕濯行至关押北夏国师的地方,就见帐篷被围得水泄不通,前后左右都有卫兵把守。
“殿下,娘娘。”萧成安出来相迎,禀报道,“此人一直在睡,中途醒来一阵子,但什么也没说。”
慕濯略一颔首:“你去休息吧,我和王妃进里面看看。”
夜间是意志力最松懈的时候,适宜进行审讯,萧成安没有多言,将营帐留给两人。
时缨走进帐中,先前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强烈,她不由屏息凝神,看向那个瑟缩在地上的身影。
林思归听闻响动,昏昏沉沉地转醒,只觉半边身子又僵又麻,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
他艰难地换了个姿势,因许久滴水未进,嗓音愈发嘶哑:“岐王殿下口口声声与我称兄道弟,出手却一点也不客气,把我捆成粽子还不够,连穴位都要封上,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慕濯淡声:“若是立志保家卫国的林兄,我自当以礼相待,但阁下恶贯满盈、诡计多端,保险起见,我唯有如此对你。”
说着,明显感到时缨身形一滞,他扣住她的手,试图予以些许安慰。
“林兄”二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缨瞳孔一缩,不敢去细想这句话的含义。
然而舅父的兵法、铤而走险的藏身之处、还有慕濯的提醒,国师究竟是何人,答案呼之欲出。
她下意识回握他的手,发觉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哈哈哈……”林思归低声笑起来,似乎被某个字眼戳痛,神色间陡然划过一抹狠戾,透过散落在脸上的发丝,他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想起之前隐约听到什么“王妃”,顿时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王妃娘娘夫唱妇随,也要跟在下拜把子?或是说……岐王体谅在下孤枕难眠,愿意献出如花似玉的妻子,与在下共度良宵?好吧,看在您如此诚心的份上,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费力地坐起来,如愿望见岐王顷刻间面若寒霜,心中涌现报复的快意:“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点不方便,您不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脱——”
一阵风拂过,他本以为自己不死也要掉层皮,谁知却是那岐王妃扑到他身前,怔怔地凝望他,眼眸中飞快地凝结了一层水雾,仿佛秋日飘荡在湖面的白纱。
他略一失神,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犹在恶语相向:“王妃娘娘就这么迫不及待吗?难道您嫁给岐王殿下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守活寡?那你可要感谢今天遇到了我,我会让你尝尝何为……”
话音戛然而止,终结在一个温暖馨香的拥抱中,少女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衣衫破烂的肩头,泪雨滂沱,转瞬便淹没了他肩上蜿蜒丑陋的疤痕。
她哭得无声无息,拼命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霎时间,慕濯心神一凛,虽然已经搜过身,确认林思归没有多余的暗器,但却唯恐他再使诈,下意识便要将两人分开。
然而林思归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嘴里滔滔不绝的脏话也消失无踪,愣怔着看了时缨半晌,又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眼底常年挥之不去的阴霾渐次散去,露出一抹久违的清明。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来到两人身边,拍抚时缨的后背,顺势将她带到自己怀中,复而开口:“林兄,她就是阿鸢,你的表妹,你还记得吗?”
林思归有些懵,无数久远的记忆纷至杳来,在他内心深处一点点复苏。
他像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游魂,不知来处,没有归途,直到一缕微光破开长夜,照亮了他曾经的路。
父亲、母亲、妹妹……他们的容颜如同走马灯般掠过脑海,旋即消失不见。
少女从岐王怀里抬起头,他看清她的眉眼,依稀有着儿时的痕迹,却已然出落得明艳照人。
他用生锈似的嗓子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你是时家缨娘,我的表妹……阿鸢。”
十年前临别之际的话语浮上脑海,时过境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扬起嘴角,低声揶揄道:“你有没有将孩子带来,让我听一声‘表舅父’?”
时缨满面泪痕,竭尽全力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良久,她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轻声道:“我已经不是时家人了,我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与岐王殿下来到灵州。皎皎还在长安,做了荣昌王世子妃,还有弯弯……表兄,你可知皎皎有个孪生姊妹?我们找到她,帮她认祖归宗,她现在是太子良娣。曲将军受封英国公,每天催明微嫁人,但明微不愿相夫教子,只想当女将军,就像舅母一样。”
她一股脑地将妹妹和好友的近况告诉他,仿佛阔别重逢的亲人叙旧,末了,她凝视他憔悴的面容,指尖轻触侧脸狰狞的伤疤,声音轻轻打颤:“表兄,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为何不回家?”
林思归沉默不语,良久,一行眼泪淌了下来。
“回家……”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似是有些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阿鸢,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打从他们中了自己人的圈套,被围困在荆州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谁都回不去了。
……
那一天,他死里逃生,身边只剩三人,个个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他想将他们送去就近的镇子上诊治,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仰面瘫倒在密林中的草地上,喘息了片刻,挣扎着爬去河边饮水。
变故就发生在此时,潜藏在暗处的杀手现身,二话不说朝他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