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晋江独家发表

时缨正想编造一个前来探亲的借口,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这不是前两天跟我吵架、替那劳什子岐王妃说好话的丫头吗?还有她同伴……诶?怎么又多了一个?莫非,你就是岐王妃?”

霎时间,周围一圈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各怀心思,胆子大的甚至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也不知岐王殿下看中她哪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换做寻常人家的新妇,早该被休了!”

“或许娶她并非殿下本意,八成是卫王不要她了,皇帝老儿才将她塞给岐王殿下。”

“说得对,别瞧她脸蛋漂亮,但就凭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入殿下的眼?依我看,只有顾将军麾下的那些巾帼英雄,才有资格站在岐王殿下身边!”

灵州民风开放,不似京城规矩森严,众人丝毫没把德不配位的岐王妃放在眼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丹桂急得与他们争执,声音很快淹没在喧闹中。

时缨狼狈地戴好帷帽,想要越众而出,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滚滚马蹄声纷至杳来,人们侧身避让,时缨正待趁此机会溜之大吉,忽然听到一句:“岐王殿下!”

她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捞上了马背。

“是谁趁我不在,背后讲王妃的坏话?”慕濯单手将她圈在怀中,语气郑重道,“我好不容易才将时娘子娶到手,你们这么待她,将她吓跑了,回头我一个都不放过。”

有人大惑不解:“殿下,当真是您求娶的她……王妃娘娘?”

“怎么,不是我亲自去,难道是你替我求来?”慕濯不答反问,安抚地拍着时缨的脊背,“王妃好不容易出一回门,就被你们惊成这样,怕是以后再也不敢露面了。”

那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旋即高声道:“草民知错,请王妃娘娘饶恕。我等冒犯您在先,娘娘要打要罚,草民们绝无怨言,还请您莫与殿下置气。”

其余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她请罪。

时缨窘迫不已,连忙表示不会责怪他们,旋即,由慕濯策马载着她回到了府上。

她与他共乘一骑,大气都不敢喘,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瓜,就这么走进屋内。

“他们没大没小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慕濯宽慰道,“下次再想出去,我陪你一同,他们定不敢再胡言乱语。”

时缨摇摇头,自觉欠他一个人情,便没有如往常那样冷眼相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他们说得没错,我并非你的良配,只有那位……顾将军麾下的巾帼英雄,才堪当你的妻室。”

她来到灵州后闭门不出,从未听说过顾将军,也不知其部众究竟是何方人物。

“你是在介意这个吗?”他似是笑了笑,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提议道,“你既对她好奇,明日我让她来拜会你便是。”

又道:“不必多心,顾将军已有夫婿,她率领的女军不输男儿,但在我心目中,你无人可及。”

时缨猝不及防听到他如此直白之言,当即无话可说,转身便要回内室。

却被他叫住:“时娘子,这次我替你解围,礼尚往来,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时缨深吸口气,回过身来:“多谢。”

她垂眸看向手里的瓜:“我今天没买到多少东西,改日出门,我会为你挑选一份回礼。”

“不必了。”他却走到她身旁,“这个就挺好。”

旋即,在她惊讶不已的目光中执起她的手,毫不嫌弃地吃掉了她剩下的瓜。

时缨目瞪口呆。

翌日,顾将军登门拜访。

她是个性情豪爽的北方女子,因丈夫在一次战事中受伤,她临时接替他的职位,坚守阵地,最终巧施妙计、成功击退敌军,从此得到慕濯重用,现已受封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

聊了大半日,顾将军对时缨的偏见烟消云散,当即邀请她抽空一起击鞠。

“听闻京中击鞠之风也颇盛行,我倒挺想领教一下你的本事。”顾将军笑道,“若我没有记错,阿鸾,令舅父是赫赫有名的林将军,你自小在杭州长大,应当通晓此技。”

因时缨坚持不让她称呼自己为“王妃”,顾将军也不客气,直接唤她小字。

时缨却迟疑。

她曾经会击鞠,还扮做英国公府家仆打遍京中无敌手。

但自从被迫嫁给慕濯,她意志消沉,久居室内,早已将骑马和击鞠的功夫落下。

顾将军不以为意:“无妨,你有底子,只要多加练习,很快就能重拾,你若愿意,我还可以教你些简单的招式。”

闻言,时缨蓦然回想起小时候,舅父夸赞她根骨绝佳,她和曲明微比划,经常打得不分胜负。

要知道,曲明微的武艺冠绝京城,连新晋的武状元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点头应下,与顾将军约好了时间。

傍晚,她亲自送客人离开,意外地发现慕濯又在回廊下等候。

顾将军走后,他望着她,轻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笑过了。”

时缨这才发现自己面带微笑,整颗心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

她红着脸回到屋内,忽然想起,她似乎从未对他展露过笑颜。

那么……他为何会说“很久都没见过”?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好去求证,只当他一时口误,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与顾将军约定出门的前一晚,时缨擦拭着对方赠予她的匕首,久违地生出些许期待的情绪。

然而就在她打算就寝时,青榆匆匆而入,递上一封信件:“三娘子,是安国公府来的。”

这是时缨来到灵州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家书,她飞快地拆开,看过头一行字,便瞬间呆住。

白纸黑字,出自兄长之手,她不敢相信般再三确认,只觉天都塌了下来。

时绮与成安王世子的婚期敲定,但在出阁前夕,时绮自缢于闺房,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

庶妹们被她们这两个嫡姐一再影响,婚事成了大难题,几位姨娘隔三差五找母亲哭诉,母亲刚失去女儿,又被此事闹得焦头烂额,大病一场,至今未能痊愈。

卫王被立为太子,迎娶邢国公的孙女为妃,同时纳了一位妾室,宣称是孟家远房表亲,因体弱多病,平日从不在人前露面,但据传闻,她的样貌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皇帝颇为不满,奈何太子心意已决,也只能由他去。

信件最后,时维写道,太子对她余念未了,万望她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帮他做些事情。

虽未明言直说,但暗示之意昭然若揭。

时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一页薄薄的信纸,耳畔轰鸣,只觉如坠梦中。

突然,青榆和丹桂的惊叫响起,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匕首的锋刃,手掌鲜血淋漓,衣袖已被浸透。

夜色沉沉,室内灯火通明。

时缨那一下切得太深,几乎将整只手拦腰斩断,大夫用了大半宿才止住血,包扎过后,说她筋脉尽损,此后别说是击鞠习武,就连写字作画都成了奢望。

慕濯坐在床榻边,看着她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容,眉目间满是担忧。

时缨却仿佛没有听到大夫所言,许久,才转身背对他,眼泪夺眶而出。

无论是废掉一只手,还是卫王另娶,她都已经没有感觉,但一想到时绮和母亲,她心如刀割,自责铺天盖地涌来,山呼海啸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她,时绮不至于嫁给成安王世子,落得豆蔻年华香消玉殒的下场。

母亲也不会接连失去两个女儿,还被姨娘们怨恨。

为什么?

慕濯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理智知道时绮的死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诸事因他而起,她想象时绮万念俱灰地将腰带甩过房梁,想象母亲憔悴不堪的面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与他共处一个屋檐下。

她在黑暗中清醒了一整晚。

他头一次在她屋里过夜,却是静坐一旁,陪她清醒了一整晚。

次日,她自请搬离,住进前朝遗留的一座高阁内。

立誓除非死亡,此生与他再不相见。

那之后,她置身九重楼阁,整日眺望长安和杭州的方向,经常从清晨枯坐到傍晚。

慕濯没有再来打扰过她,但却加派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女护卫,以防她出意外。

但对于时缨而言,是死是活都已经没有区别。

她失去了父母家族,失去了唯一的亲妹妹,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她已一无所有。

九月十五,她的生辰,本该是皓月当空、明镜高悬,但那一晚阴云遮蔽,甚至不见半颗星子。

时缨在高台上静坐良久,身形瘦削,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就在她木然转身回屋的一刹那,漆黑中骤然亮起点点星火,破开漫无边际的夜色飞向天幕。

不计其数的孔明灯冉冉升起,汇聚成一片耀眼的暖色,时缨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青榆和丹桂惊讶难掩,护卫们也聚过来,借着漫天星火为她道贺。

一盏孔明灯被檐角挂住,有名年纪稍小、性情活泼的护卫自告奋勇上前,飞身将它取下,时缨看着她在百尺高阁边沿挪腾转移,不由得屏息凝神,直到她安然落地才松出口气。

她接过已熄灭的灯盏,从中取出许愿的字条。

只一看,不由怔住。

——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阿鸢。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是岐王殿下的字迹。”一位年长的护卫道,“属下见过殿下亲笔所写的文书,确认无疑。”

……居然是他吗?

可他又是从何得知她曾经的小字?

鬼使神差地,时缨收起了纸条。

或许他只是记错“鸾”字,但“阿鸢”二字让她想到舅父,以及儿时曾经在杭州的岁月。

那是她十七年人生中最快乐的光阴。

一夜无梦,她很久都没有睡得如此安宁。

次日,护卫带来消息,北夏有异动,岐王率军迎战,昨晚给她放完灯之后,已快马加鞭离去。

时缨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但却在内心补上了昨日未许的愿望。

愿大军旗开得胜,他……和他们都能平安归来。

兴许是她生辰已过,上天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前线经历一场恶战,虽然北夏骑兵遭受重创,至少十年内无法挥师南下,但朔方军的伤亡也不计其数,慕濯虽死里逃生,却命悬一线。

顾将军亲自来到阁楼,跪着请求道:“阿鸾……王妃娘娘,殿下心中最在意的人就是您,最放不下的也是您,这次北夏重兵压境,临行前,殿下嘱咐微臣,倘若他不幸战死沙场,便放您离开,从此天辽地阔,再没有什么能困住您。他还说,您本该是天际翱翔的飞鸟,他自以为将您救出牢笼,殊不知又亲手为您套上枷锁,终此一生,是他对不住您。”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求您去看他一眼,或许他能醒来,哪怕您恨他,对他没有半分情谊,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微臣求求您!”

时缨闭了闭眼睛,扶着青榆的手起身,轻轻道:“好,我现在就去。”

她日夜兼程,乘坐马车去往大军驻扎之地。

进入营帐,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床褥上的人影熟悉又陌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生命力。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稍事犹疑,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瞬间,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但转眼又归于沉寂。

医官摇摇头,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当晚,时缨离开营帐,令车夫快马加鞭去往灵州附近的龙兴寺。

她请僧人们燃起上百盏长明灯,彻夜诵经,而她用左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她记不得自己写了多少遍,写到最后,手指都开始颤抖。

佛像威严,面含慈悲地注视着少女奋笔疾书的身影。

室内香火缭绕,吟诵声绵延不绝,长明灯的光芒盈满佛堂,恍如白昼。

第二天,顾将军赶到,告诉她慕濯已经醒来,医官见状大吃一惊,说是难得一遇的奇迹。

时缨如释重负,起身的一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再度睁眼是在营地,顾将军亲自驾车,擅作主张将她载来,安置在慕濯的帐篷内。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无言,但他轻轻地勾住她的右手,试探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手背上伤痕累累,皆是刀剑所致,她的掌心里贯穿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记录着当日不堪回首的记忆。

她却不知为何没有躲闪,默然垂下眼帘,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