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直到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两个邋邋遢遢在外面守了一夜的男人猛的站起,又一起跌坐在地。
“妹夫——”说话的是傅青轩的妻子李楚楚,手里正抱着一个襁褓,脸上也稀里哗啦的糊满了眼泪,“妹子生了个男娃,说让你快抱去给老公爷看——”
阿逊一把接过襁褓,入目正是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明明瞧着丑的紧,阿逊的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下一刻深深的瞧了瞧产房,转身就往安云烈的房间而去。
刚来至院外,便听见李楚楚惊悚的叫声:
“什么,妹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娃?”
正奔跑着的阿逊脚下一踉跄,好险没摔倒。却还是一咬牙,抱着襁褓飞奔而去。
待来至主院,容文翰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抖着手接过襁褓,转身就往安云烈房间而来:
“安公,安公,安家后继有人了——”
正无力躺在床上的安云烈一下睁开眼来,本是浑浊的眼睛这会儿却亮的吓人。
“安公——”容文翰把婴儿托到安云烈眼前,“看一眼吧,这是你的重孙子啊,要继承安家的重孙啊,你好歹,给孩子起个名字——”
安云烈眼睛猛的上移,似是不敢相信容文翰的话,两滴大大的眼泪忽然顺着眼角流下:
“承志,安,承志——”
言毕嘴角露出一缕笑容,安然闭上眼睛。
同一时间,李楚楚的声音再次响起:
“相公,妹子这次生了个女娃,一个,好漂亮的女娃——”
十二年后。京城,曲江苑。
新科状元周子安步出宫门,不觉擦了把头上的冷汗——虽自信才高八斗,胸有锦绣,可也耐不住那么多人拷问啊。
你说丞相大人傅青川考究自己的学识也就罢了,怎么连皇上和大楚武将第一人安弥逊安公爷也逮着自己问个不停?
可你要说这些人是考察学识的吧又不全是,竟是连自己平日里日常生活琐事都事无巨细问了个清楚明白。
比方说皇上问自己在学院中何时起床,甚至连夫子什么时候起床都问的清清楚楚,听自己说夫子大多寅时起身,脸色沉得简直和要下雨了一般,直吓得自己现在心里还在打鼓,可前后回顾一番,实在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啊!
“周兄——”榜眼温明华却是京城人,看周子安出来,忙走上前搭讪,眼睛里更是明明白白写满了艳羡——
方才殿试之时,这位状元郎委实语惊四座,竟是不独学识便是民生百事俱皆烂熟于胸。甚而众人都退下了,周子安又被单独留了下来,和皇上并大楚文臣之首傅青川傅相爷、有战神之称的武将第一人安弥逊安公爷探讨至今——
能入得了这三人青眼,怕是周子安日后想不青云直上都难。
“祁兄已经在状元楼摆了一桌酒席,别人不去还可,你这位状元公却是务必要走一趟的,不然,这酒席可就名不副实了!”
温明华口里的祁兄姓祈名云瑞,说起这位祈明瑞来可是大大的有名——
据说这位祈公子当年还曾向当今长公主容霁云求亲,后来虽是未入公主青眼,却很是被劝诫了一番,竟是从那之后幡然醒悟,一改往日纨绔公子的习气,潜心诗书,终于在今年高中榜眼。
周子安也是洒脱之人,看温明华真心结纳,就爽快的应了下来,两人一道往状元楼而去,刚出宫门,迎面正见几个侍从簇拥着一位小公子匆匆往皇宫方向而来,两人惊了一下,忙侍立道旁——两人虽是初次入宫,从服饰上却也能看出来,那些侍从全都身着大内侍卫服饰。
而且竟然能带随从进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对方必然是身份极其贵重之人。
好容易那群人过去,周子安和温明华才敢抬起头来,待看清那人背影,周子安不由一怔:
怎么那被簇拥着的少年身形倒是和学院里的小师弟好生相似?
还要再看,却被温明华一拉,小声道:
“周兄莫要再看,方才那位是太子殿下。”
太子?周子安惊得冷汗都快下来了——
太子名叫楚睿,今年刚满十五岁,贤名却早已传遍整个大楚,怎么可能同自己那偶尔出现的小师弟扯上关系?定是方才被皇上和相爷他们吓着了,才会出现这般幻觉。
时隔几日后的赐官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明明之前瞧着颇得圣宠的状元郎周子安,竟是打破了寻常状元入翰林院的旧例,被打发到岭西郡西陵县做了县令,一同被放了外任的还有探花郎祈云瑞以及其他十多名进士,倒是榜眼温明华入了翰林院。
周子安倒是满心喜悦——
自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遇见夫子,自己怕是早已冻毙街头了。夫子平日里常说,“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想要做一个好官,就须得深入下层,了解百姓疾苦。
周子安心里,从来都把夫子看的如同神明一般,平日里常想,若然自己进入仕途,必然要从最底层做起,将来成为夫子口中那般的好官。
这下得偿所愿,倒也喜气洋洋。
赴任那日,一出京城,正好遇见同样要赶赴任所的祈云瑞——
祈云瑞要去的地方是岭南沙河县,两人一个西南,一个西北,路途竟是大半重合。
这一路行来倒是轻松——祈云瑞的父亲如今已是官居二品大员,如今祈公子外放,一路上不时有冒出来的世交故旧给祈大公子饯行。两人一路上倒也轻轻松松。
这日正好行至平阳郡——
平原郡襄垣县可不就是周子安的家乡,而那个声震大楚的白鹿书院也正建在襄垣境内的白鹿山中。
等来至襄垣县馆驿时,天色已晚,平原郡守祈云恒的人已经在馆驿外候着了——
祈云恒乃是祈云瑞的嫡亲大哥,当初祈云瑞年少荒唐时,没少被这位大哥修理。
以致虽然年纪老大了,还对这位大哥畏惧的紧——
当然说起祈云瑞畏惧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大楚长公主容霁云。听说祈云瑞这次之所以高高兴兴的赴任,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一看到长公主的仪仗,就止不住心虚气短冒冷汗……
往日里但凡有宴席,祈云瑞总是和周子安一起,唯有这次,却是无论祈云瑞如何死劝活劝,周子安都不肯再陪同前往——
明日一大早还得上路,今夜无论如何要去给夫子请安。
当下向前来请人的郡中长史告了罪,竟是牵了匹马仅仅带了个书童就往白鹿书院而去。
祈云瑞傻了片刻,最终慌慌张张丢下一句:
“哪个,大哥不是说要有难同当吗,我陪子安兄弟去拜访夫子——”
说完,甚至连手下都没带就抢了匹马落荒而逃。
把那长史弄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叫有难同当?话说人家状元公分明是去拜恩师啊,难不成那白鹿书院还是龙潭虎穴不成?
祈云恒本来已经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哪里料到长史竟是根本没有带回人来,又听说两人竟是抹黑赶往白鹿书院去了,不由大为担心——实在是昨日里刚下过一场雨,这山陡路滑的,这般想着,顿时放不下心来。
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亲自带人去接一下——
要不怎么说长兄如父呢!打也好骂也好,这个老幺委实让自己操碎了心。
竟是带了十多个随从忙也从后撵了过去。
那边祈云瑞已经追上了周子安,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竟是兴致高的紧——
“我日常常听家里夫子说,一生能教出一个进士,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祈云瑞边走边道,“你家老夫子却是教出了堂堂状元郎,也算是极为了得的一件事了。”
言辞之间,颇为自得。
却被周子安摇头否决:
“我家夫子却不是那般浅薄之人,以先生的才学,便是和当今傅相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只先生更喜山水之乐,我只求这辈子能有点儿出息,不丢先生的脸便够了。”
周子安这话委实是发自肺腑——放眼世上,周子安真不觉得有那个人风采可以和夫子相比的,甚至现在鬓边已有白发,也依旧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这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位夫子,委实是人生大幸。
一番话说的周子安顿时心痒难耐——
虽是因长公主一骂痛改前非,可祈云瑞内心深处却还有一个臭美的自我——
甚至和周子安这般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状元郎相比,祈云瑞都觉得自己即便年龄虚长几岁,风姿却还是犹有胜之的。
这会儿听周子安这般赞颂自己夫子如何神仙一般、风华翩然、国士无双,心里顿时不服气至极。想着自己日常所见夫子,再如何也就一个老朽罢了,如何能配得上风华翩然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