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诱宦 再枯荣 3560 字 3个月前

“那他去了,谁来赶车呢?姑娘,我可不会赶车呀。”

“我来!凡事麽学一学就好了呀。”

比及远远地梆子响,三短一歇,芷秋斜眼窗外,月影高移,花枝倒影,只觉霜露满襟,寒碜碜地打了个冷噤。

云影苍林上头是一轮毒日头,天气愈发大起来,好在有山风悠远而绵长地拂面而过,吹散炙热。

行到孤山社,花开远道,零星有人家,藏于浩瀚翠微。途经一条细溪,一行人歇马饮水,芷秋因不会赶车,一路颠散了髻发钗环,坐在溪前重整云鬓,捧水匀面,不插朱钿,未御铅华,只用巾子扎着乌髻,素面桃花,淡和春风笑。

这厢叫桃良取来一只犀角岁寒三友纹杯,取了溪水一跛一跛地朝囚车走去。只见陆瞻嘴角微破,面带淤青,月白的颜色更加惨淡,不消细想,就晓得他又挨了不少打。

芷秋说不清是时光摧毁了他还是重新塑造了他,风回潜留园的那个夜里,她一如那一刻,为他所有的遭遇心痛不已。须臾沉默后,抱着杯可怜兮兮地垂下眼,“是不是我那晚太放肆,他们才打的你?”

陆瞻稍动,晃得镣铐哗啦啦响,几如一曲欢歌,唱出他眉梢上的笑意,“我真喜欢你的放肆。不干你的事儿,是他们存心要折腾我。”

“喝水。”她亦露出欢颜,将杯捧在他唇边。

可陆瞻只是落寞地摇头,瞥一眼灰蓝的衣摆,上头有一圈淡淡的黄渍。芷秋含泪的一双眼直直睇住他,“那也要喝水的呀,你瞧你唇上都干起壳了。”

西风起,岸边乱枝摇曳,伤蝶愁蜂在遍野的野花间蹁跹,好似一场狂醉。陆瞻避开唇,着眼她孔雀蓝裙下湖绿的绣鞋,心里伤了春愁,“心肝儿,你的腿怎么了?”

“不会赶车,昨天在后头摔了一跤,不妨事,抹过膏子药了,没两天就能好。”

陆瞻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慢着些,不急,你总能追上我的。”

芷秋细碎地点着下巴,垂到垂无可垂的境地,又抬起笑眼,“我已经熟练许多了,往后我和你去狩猎,我也能单独乘一驹。”

她将水重新递上去,就在陆瞻迟疑的时刻,那王钊走了来,抬手将杯子打翻,“废什么话,启程!”

或许是前面一里就到驿馆的原因,这回队伍走得格外慢,马蹄有一下没一下地踏着,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芷秋一瘸一拐的脚步。桃良驾车跟在囚车后头,她则捉裙走在囚笼旁边。

陆瞻眉心拧得似麻花,朝她催促,“你快上车去,慢慢驾车跟着就是。”

她脑筋一转,撒了个谎,“在镇上瞧大夫,大夫可是说了,我这脚腕子要多走动走动才能好,你未必比大夫还懂?”

一丘黄土,千古老树,风林如浪涛,在夕阳里哗啦啦作响。陆瞻不信她的鬼话,将手递出去,“那你上来,坐在车沿上。”

被他朝上一拽,芷秋便坐在囚笼旁一截空出来的地方,被他伸出木栏的一只手臂环住了腰,稳固而踏实。芷秋趁机撸了他的袖口瞧伤,仍旧条条复行行,却不再是沟壑,而是凸起的血痂。

她轻轻一触,脸上全是欢喜,“结痂了!”

前头赶车的差役是位话不多的青年,听见她嘻嘻的笑声,淡淡回首,“小声些。”顷刻扭回脸去,“仔细前头听见了不耐烦。”

芷秋讪讪垂首,鹘突一阵后,袖中模了张五十的票子偷偷塞到他腰带里,“小哥,谢谢你。”

青年瞧她一眼,目光里写满叹息。芷秋则笑一笑,眺目远望山路下头有一片大大的湖泊,连接天涯,映照夕阳,潋滟如她眼中的晴波。她深吸一口气,笑道:“这个时节,恐怕咱们家的荼蘼花都要谢了。”

缓慢的颠簸里,陆瞻亦生出几分惬意,他将衣摆稍稍折叠,用干净的一面挨着她的裙,爬满狰狞血痂的手臂将她兜紧,“明年还会再开的。”

“对了,”芷秋遽然思及一件事儿,偏着脸睇他,“咱们京城的府邸也被暂封了,那我到京后住哪里呀?”

“回头我叫镇抚司的人给你安排个住处,别担心,不会叫你流落街头的。”

芷秋将后背靠一靠,却无法抵达他怀里,只能触碰到硌人的栏杆,但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能感受他若有似无的体温。她垂在裙下的绣鞋前后晃荡着,搅动一捻风,“我倒不怕流落街头,就是想住得离镇抚司近一些,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也好能收到信不是?”

“好。”陆瞻浅浅一笑,牵得唇角有些疼。

听见他微变的呼吸,芷秋忙捉裙跳下去,“你瞧我,都忘了给你擦点药。”这般说着,风似的卷到后头马车上去翻了罐药膏子出来,一壁跟着走,一壁为其匀药。

陆瞻只怕她摔跤,将她的腕子握着,“看看路。”

芷秋淡瞥前路一眼,收了罐子如一只雀儿又跳上车沿。嘎吱嘎吱的车轮声里,晴烟远山,暮云成紫,迷眼风去又一春。或许前有霜雪,但依偎在他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又将两只绣鞋悠哉悠哉地晃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