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诱宦 再枯荣 3355 字 3个月前

而秋色滋养的大地却在奄奄一息的金色里,逐渐靠近死亡。黑靴所踏过的每一步,皆是浮尸或者待毙的人群,天地悠悠间。一尊巨大的佛像立在破瓦陋檐之下,金身斑驳,狭长的眼悲悯而冷漠地睨视着人间。

一差役戴着面巾,另捧着条帕子急走到佛像底下递与韩舸,“大人,还是赶紧将面巾戴上吧,仔细染上疫病。”

韩舸瞥一眼,未接,“不妨事,我吃了防病的药。尤大夫呢?去将他找来。”

不时见尤大夫进来,睃巡四面或伏或卧的人群,朝他拜礼,“韩大人,老朽正有事情要说。眼看就要入冬了,还请官府备些炭火被褥棉衣之类,否则这些病人就是没死在疫病里,也得被冻死在这些破庙破观里。”

“这也是我眼下正愁的事,不过我会想法子,您老放心。”韩舸回以一礼后,朝外头正搬运尸首的板车望一眼,“尤大夫,您上回说,天气凉下来疫病就能有转机,不知现下情况如何,缺些什么,您老只管说。”

“现在死的人比前两天少了些,可见我与几位大夫推断得没错,这病,天气热便散得快,天气冷便散得慢些,咱们正好趁着这一个冬将疫病根治好。”

尤大夫拈着须,朝满地的病人远近睃看,眼比身后的大佛更具慈悲,“只是尚有三件事向大人禀报,一便是过冬衣物的事情;二麽,还是药材,上回在周边州府采办的药材已经快用完了,这些发现得早的病人,药可不能断呐,请大人再想想办法;三则,这些死了的病人,都是要烧了的,可自古就讲究个死有全尸,好多亲眷都拦着不许烧,还请大人去同这些亲眷们交代清楚。”

韩舸穿着青色官袍,补子上彩线繁脞,衬着他年轻的面庞格外俊朗。他将头点着,一一应下,“过冬的衣物炭火还有药我都会想办法,至于亲眷的事情,我叫人去同百姓解说,想必他们是能体谅的。”

转来转去,韩舸就将主意打到了陆瞻身上,特意驱舆赶到府衙,通报后候在离牢房稍近的一间小厅内。

这厢正吃着茶,倏忽不知由哪里猛地喧起一声极痛苦的嘶叫,唬得他端茶的手一抖,挂了满身的茶汤。

静候半晌,还不见人来,他欲找个人催催,几不曾想,如今府衙成了钦命皇差办案的地方,来来往往都是见过市面的差官,谁都不将他一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只好耐着性子哑等。

又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陆瞻进来,正拈着张帕子搽手,韩舸晃眼便见他手上、帕子上沾的血渍,又见他温和的面色上还滞留着死气沉沉的杀意,行到上首坐下,“韩大人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儿?”

韩舸心内有些惧意,忙要拜礼,陆瞻却摆手,他便坐到上首另一张椅子上去,“姐夫……”见陆瞻斜目,他又忙改口,“督公,卑职有件急事儿,恐怕只有您能帮忙了。”

“什么事儿?”

“如今府城内的疫情您也是知道的,三四千人蜗居在城郊的破庙破观内,眼看天渐凉,大夫说这倒是个扭转疫病的好时机。只是那些人多是流民,尚无厚衾,亦无完厦,只怕疫病没治好,反倒先冻死了。因此,特来求督公……”

陆瞻心下了然,呷了口茶,“不必说了,你是想借我织造局里的棉布做了冬衣褥子发给灾民?”

“卑职正有这个意思,不知督公可否行个方便?”

“可以。”陆瞻答得十分爽快,“织造局的库里还有一批棉布一批棉花,可叫几家织造商赶工做出来。”

韩舸些微骇异,原以为他大约还是会坐视不理。

陆瞻斜睐一眼他的神色,抿唇淡笑,“如今朝廷里已经洞察了苏州府的灾情,我该办的事儿已经在办了,不用再苦着百姓。再等半个月,补给的灾粮灾银也该到了,还有你请的药材,司礼监也批了红,会随粮食一齐运到。只是苏州府的难可解,但你借的那些银粮,朝廷是没法子还的,押送粮食的就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会顺便把你押回京,你的难,暂且还解不了。千万记住我上次的话,不到京城不开口。”

“我的难比起十几万百姓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百姓无灾,我绝无怨言。”

陆瞻无言可表,只朝黎阿则吩咐,“去清点库里那些棉花棉布,催着织造商做出来,回头交给县衙。”

他凛冽暗沉的背影压着阳光而去,韩舸瞩目片刻,忽然有些懂得了他,他有绝对的理性和智慧。翕然间,韩舸忆起破庙里那尊残破的佛像,即使金身不在,也仍在用悲悯而淡漠的眼来观世间。

过冬的被褥由几家织造商一齐赶工,不过三日便交到了灾民手中,百姓千恩万谢,纷纷跪扣韩舸。至于陆瞻,他们不认得,只知道,他是苏州府只手遮天的一位大太监,大约,还是位杀人不眨眼的奸宦——

多数人都喜欢这样揣测,似乎比起一位不失云志忠君为国的宦官,他们更喜闻乐见的是一位忠奸难辨,阴阳怪气的阉人,尤其是有关他欲达难达的某些艳谈。

自然了,芷秋亦是这段艳谈的主角,好在她已经习惯别人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仍可自在地赏花醉歌楼。

正是衰柳寒蝉时候,除姜恩祝斗真二人,陆瞻该审的人都已审完,附了供词上疏请旨,旨意未回的间隙,稍微得了空,与芷秋总算能同睡同醒几日。

巧在床畔的高烛一颤,芷秋睁眼,见到他也十分高兴,在他怀里赖足了一会儿,才彻底醒了过来,“你前些日忙得那样子,我连话都同你说不了几句,如今可算得空了,我正要有事情同你商量呢。”

陆瞻写好奏疏理好供词后四更归的家,眼下天还未凉,仍有困倦,阖着眼拖着嗓子同她说话,“什么事儿你做主便是了。”

“不行,还是要同你商议的。”

“那你说。”

芷秋见他困意仍旧,便倚回他怀里去,“算了不说了,你再睡会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