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雨,月亮也格外的圆,正挂在高角屋檐上,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枝,散下满地的碎玉,溶溶皙皙的片,似是积了满堂清水。
温流萤刚刚酒醒,随谢枕石坐在游廊里,脑子本来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后来经过穿堂风吹,霎时清醒不少。
她想起自己不佳的酒品,像是被下了蛊样不受控制的疯狂大胆,又是爬到人家背上,又是亲了人家,慌忙偏过头偷偷打量谢枕石,清亮的月光下,他的面容像是拢上层朦朦胧胧的薄纱,消减了些平日里的凌厉。
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将跟前的糕点往他手边推了推,试探性的询问:“三哥,吃糕点吗?好吃的很。”
谢枕石点点头,拿起块糕点咬了小口,便随手放下,他不大爱吃甜的,总觉得腻的慌,更不喜欢吃糕点,因为咽下去时,会有种糊住嗓子的难受。
“这是你上回给我带过的定胜糕,梗米和江米做的,我最喜欢吃这个。”温流萤接着解释,捧着块糕点送到嘴里。
在广平居吃饭的时候她没吃多少,又歇息了下午,肚子里空落落的,接连咽下好几块糕点,又灌了杯温茶。
“这么喜欢吃这个啊?”谢枕石转过头来,瞧着她的举动,也不等她回答,接着又问:“京城也有许多好吃的糕点,你想不想尝尝?”
这话已经足够直白,是在问她到底要不要去京城。
温流萤闻言想起自己醉酒时说的话,整张脸烧起来似的火热,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她又不能直接说自己愿意,显得不够矜持,只能强压下自己的紧张,故作无事的仰起面看着他,“都有什么好吃的糕点?”
“豆面糕、豌豆黄、枣泥酥、芙蓉糕、龙须酥,除了这些糕点,还有糖蒸酥酪、鸳鸯卷。”谢枕石口气说了许多,每句话都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说完这些还不算完,他又同她讲起京城的繁华来。
“若是咱们现在回去,到时候赶上中秋,到处都热热闹闹的,街上的酒铺子都开始竖画竿、挂锦旆,卖的也是刚弄出来的新酒。等到了晚上,咱们家里是要饰高台赏月的,钟鼓之乐更是少不了,尽情闹上晚上才算是结束。”
温流萤听他说着,也生出无限向往来,不是为着他说的盛景,而是为了他所说的切,每样东西都会是他们共同去经历。
她支着胳膊捧着脸,望向远处的圆月,又问:“京城也有这样圆的月亮吗?”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带你上前楼,那儿站的高,可以瞧得更清楚。”谢枕石伸手指了指温府的檐角,“兴许比这个还高。”
“那京城是不是还有大雪,我从来没见过铺天盖地的大雪,能把地面都掩住的。”温流萤整个人都透着股兴奋劲儿,对京城的切都感到新奇。
江南也有雪,但是极少,就算下起来,也是浅浅薄薄的层,甚至见到见不到,就已经化为水了。
“有,你若是不怕冷,还可以叫人把积雪给你扫到块,让你去堆雪人,其实怕冷也不要紧,左右手炉和斗篷都准备好了,也受不得冻。”谢枕石只管应承她,只要她能提出来的,他概都答应。
温流萤听得兴冲冲的,满怀着对鹅毛大雪的期待,但是高兴归高兴,忧虑总也少不了,“可是如果我去了京城,想我爹了怎么办?”
“咱们可以回来看他,或许也可以将他请到京城去。”谢枕石出言宽慰她,略整了整思绪,又认认真真的询问:“我同你说了这样多,那你要不要随我回京城?”
这是将问题明明白白的摆在她面前,就等着她的回答,容不得她蒙混过关。
温流萤双目微抬,正撞进他如潭的深眸中,这双眼睛比平日里更亮,淬着细碎的光芒。
她仔细瞧,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其中,那虚影促使她鬼使神差的点点头,轻声道:“我同你起回京城,但若是京城没有你说得这些东西,那我就会回来,往后也不会再去京城。”
他说的东西,不只有糕点、月亮和大雪,还有他同她说过的,他会直对她这样好。
谢枕石闻言笑起来,他鲜少露出如此放的开的笑容,眼底都是抹不去的喜悦,似乎突然卸下了切担忧,只等着他想要的结果达成。
温流萤也随着他笑,杏目微微眯起来,丹唇勾成新月的弧度,她拿过桌上的杯盏,顺着口茶水咽下满腔的激动,又道:“不过我得等着江姐姐的事情解决了,才能放心跟你去京城。”
“那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传信回京城让人着手办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倒是有件事你恐怕要有遗憾。”谢枕石皱了皱眉,接着道:“咱们走之前,你也许没机会见江家小姐了,毕竟我刚传信断了江大人的门路,只怕他正恨咱们恨得紧,万万不会再像上次样允你进门。”
“往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只要解决了此事,别的倒不算什么。”温流萤想的开,对于她来说,只要能帮江之杳解决这桩麻烦事,其余概都可以不理,况且去京城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总有机会。
她觉得近些日子运气很好,担心的事情样样都解决了,还连带着解决了她爹的忧心事儿,仔细想想,有些事还真是奇怪,明明她当初怎么也不愿去京城的,但到底还是没逃过她爹的话——谢家公子温和知礼,你必然会喜欢。
她说不清其中缘由,只觉得自己现在的确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无畏的赌把,赌她随他去了京城,能得到他永远的真心相待。
决定了要去京城,准备起来也算不得困难,况且温止言并未将此行当做锤定音的事情,他只当是让温流萤先去看圈,若是觉得不称意,大可以再回来,左右不能受了委屈。
绕是如此,他还是忙里忙外的准备了许多,她平常惯用的、能用的到的,概命人腾到了船上,恨不得要搬空整个温府,最后还是温流萤来阻拦,才勉强让他停了手。
“爹,听三哥说,京城的中秋热闹的很,若是您得了空,不如来京城看我吧。”温流萤挽着他的胳膊,来回晃着求他。
温止言轻哼声,多少有点不屑,“江南的中秋更热闹,爹爹还带你去坐着船看过焰火呢,我记得你当时边看还边大喊,说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
到了这会儿,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舍不得,原先盼着她能尽快安下心,同意这桩婚事,现在她真正同意了、要走了,他反倒舍不得了,还担心的要命,生怕她受了委屈,生怕她有不如意。
温流萤领会他语气不顺的缘由,心里堵的难受,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难受,她爹只会更难受,所以只能压着难受开玩笑:“要是您舍不得我,要不我干脆不去了,擎等着陪您辈子。”
“得,我可遭不起。”温止言垮着脸推了推她,但他不知是舍不得用力,还是舍不得让她松开自己,压根不曾推动她,反倒惹得她更加放肆的揽上他的肩膀。
“爹,您若是想我,就命人传信给我,我回来看您,您若是不想我,也要命人传信给我,我要回来同您讲讲理,问问您为什么不想我。”温流萤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她硬咬着牙,不想叫他发现异样。
“你倒是想的周全。”温止言再也扛不住,下垂的眼睛红了圈,他不动声色的背过面去,悄悄用手背抹了把,又为她拨弄额前的碎发,仔细的叮嘱她:“你就当是去京城游玩,只管自己开心就是,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你有定点儿的不高兴,可以立即传信给爹,爹命人去接你,绝不叫你受旁人的委屈。”
温流萤只当没瞧见他拭泪的动作,连连点头说:“嗯,我知道。”
温止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强忍着苦楚催促她:“去吧去吧,京城好玩的多的是,你好好瞧瞧。”
谢枕石直站在旁等父女两人告别,这会儿也凑了上来,说上几句劝慰的话,将两人尚未流出的眼泪又劝了回去。
温流萤这趟只带了落屏,但是来送她的下人不少,他们将她送上船,心里的想法同温止言是样的。
所有人都当她只是去京城走圈,若是突然反悔了,自然还能再回来,毕竟温家永远都盛得下她,但没人知道,这样的决定只能做次,今后就算知晓错了,也不能再回头。
温流萤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临上船时还在抹眼泪,但是她尚且不知事,愁过便暂且忘了,更多的是对京城、对她与谢枕石以后的向往。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她怀着这份向往的同时,藏于暗处的隐秘目的、对她的背叛和欺骗,正在悄然往明面上翻涌。
船上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大半个月,到了他们该下船的时候了。
温流萤的心里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她下船的那刻,感受到京城扑面而来的热气儿,这儿的热同江南不同,是干燥的、灼热的,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晒的人的肌肤生疼,眼睛也难以睁开。
谢枕石适时的为她撑起伞,遮住正照在脸上的日头,可谓是体贴入微。
没有了刺目的阳光,温流萤这才敢抬起头睁眼看他,那张脸带着浅淡的笑容,跟在江南的时候模样,她暂且安下心来,笑着问道:“三哥,你好些了吗?”
在船上这些日子,谢枕石好像不大舒服,不知是晕船还是怎么样,总也起不来,她有时想叫他出来,都被他以不舒适推脱了,她去看过他几次,每每都瞧见他精神不济,她也不忍再打扰,但今日看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好多了,前几日总觉得难受,这两日才养过来些。”谢枕石点点头,又同她解释:“离家里不远了,咱们下船之后在这儿歇息晚上,明日再坐马车走个两日就会到家。”
“好。”温流萤两颊荡起盈盈笑意,又问:“三哥,你看我爹为你母亲和姊妹兄弟们备的礼了吗?你觉得可还合适,用不用我再备些什么?”
“不用,世叔准备的东西必然妥当。”谢枕石扶她下了船,招呼人先去酒楼打点,曼声道:“在船上也吃不得什么好东西,等会儿到了酒楼,你瞧瞧你想吃什么,应按照你想吃的点就是。”
“这算是还我在广平居请你吃饭吗?”温流萤玩笑似的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