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雷知道自己的本事，要不是市剧团论资排辈，他早该挂在演出名单的前排，此时他气力全开，卯足了唱：“问贤弟，你因何面带惆怅！”</p>

花脸要是较劲，真有泰山压顶之势，甭管你老生青衣花旦小生，唱劈了嗓子也别想接住。宝绽的王伯当却得接上去，质问李密为何杀死妻子河阳公主，陡一开嗓，调门就比张雷高了一番儿：“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p>

他气定神闲，只用了七成功，一把晶莹剔透的玻璃翠，唱得人寒毛直竖，张雷站在他旁边，汗都下来了，他自认为嗓子好，如今见了嗓子比他还好的，就像敞惯了口的茶壶有了盖儿，被稳稳扣住。</p>

宝绽肩头的金鹤在舞台灯下闪烁，晃动着，振翅欲飞，半侧过头来看他，一双月下猛虎的眼睛，熠熠生辉：“忘恩负义为的是哪桩？”</p>

张雷接着该唱“昨夜晚在宫饮琼浆，”然后转西皮板，老生花脸开始咬着唱，但他张了张嘴，嗓子一卡，居然没唱出来。</p>

台上一霎安静，宝绽收了范儿，撂下气：“张老师？”</p>

张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来的路上吃了风……”</p>

这是借口，应笑侬在台下看得明白，他是让宝绽镇住了，行里说“小角怵大角”，这才两句唱，他就被压得死死的，一时翻不起身。</p>

无论是演戏还是对唱，只要合作就讲究个旗鼓相当，不只在技术上，还在气势上，否则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先怂了。</p>

“张老师，”宝绽客气地说，“请座儿上歇歇。”</p>

张雷刚要推辞，宝绽又说：“我上头还有点事，先失陪了。”</p>

说罢，他径直下台，就那么把张雷扔在了台上，应笑侬觉出他今天的不寻常，安抚了张雷两句，追着他跑上二楼。</p>

进宝绽的屋，应笑侬把门在背后关上：“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花脸，你听他那嗓子，衬得上你！”</p>

宝绽背对着他，没说话。</p>

“你知道从市剧团请人多难吗，”应笑侬叫苦，“我答应给他三万！”</p>

“谁让你乱开价的？”宝绽偏过头，用凛冽的眼尾扫着他，“你去市剧团请人，为什么不先问问我？”</p>

他动气了，应笑侬感觉得出来：“我只考虑了戏，至于人是哪儿的，我没想。”</p>

“你没想？”宝绽突然转身，牢牢盯着他，眼睛里不是责备，而是心疼，“你怎么可能没想，你就是为了我，不顾你自己。”</p>

应笑侬避着他的目光：“宝处，你对专业院团有成见……”</p>

“对，”宝绽抢着说，“我是对院团有成见，我看不上他们，看不上他们躺在那儿就有戏唱，看不上他们瞎了眼，连你这么好的大青衣都拒之门外！”</p>

应笑侬明白，从宝绽一眼认出张雷，他就明白了，他的冷漠、倨傲，都是为自己：“宝处，七年了，都过去了。”</p>

“没有，”宝绽摇头，“我一直记着那天，你紧紧攥着我，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就是没有你。”</p>

七年里，这些话他从没说过，替应笑侬的不甘、委屈，全憋在心里。</p>

“我要把如意洲挺起来，”宝绽捏着拳头，“不光为了这块百年的牌子，也是为了你，去争一口气！”</p>

应笑侬没法不感动，咬紧了牙关，连肩膀都在抖，抖着抖着，噗嗤笑了，笑他们两个傻瓜，只想着对方，分毫没自己：“宝处，市剧团没躺在那儿等戏唱，你听张雷那嗓子，又亮又有劲儿，是带着功的，那大院里没一个废物。”</p>

张雷的嗓子拔尖儿，宝绽承认，但一看他那张脸，就想起市剧团招聘，他们春风得意时，应笑侬的失意落寞。</p>

“你最谦和，”应笑侬那么有脾气的人，却耐住了性子劝他，“你总是先考虑团里、考虑戏，这回也不能为了我破例，再说了，市剧团的人都不弱，咱们不可能一辈子不和他们打交道。”</p>

宝绽垂下眼：“如意洲用不着他们。”</p>

“用不着他们，咱们就胜了吗？”应笑侬握住他的手，“什么时候市剧团抢着给咱们配戏，那如意洲才是胜了！”</p>

宝绽挑起眼，望进应笑侬的眼里，他说得对，固步自封绝不是出路，再不甘再难受，也得先放下，把这出《双投唐》唱好。</p>

双投唐，是如意洲和市剧团的一次合作，也是较量。</p>

“想明白啦？”应笑侬艳艳地一笑，“得，我还得去顺下头那位，你过会儿再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