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田义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天迩岐志仿佛对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充耳不闻，笑着点了点头。</p>

水池边小荷初放，蜻蜓落在荷叶上，转瞬飞上蓝天，消失得无影无踪。</p>

天迩岐志慢悠悠走下游廊，穿过花园向本殿走去，突然瞥见大宅前的木阶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p>

“嗯？”</p>

他开始没注意，但走了几步，突然又猝然驻足。</p>

——那孩子留头，穿着黑色和服，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池，稚嫩的面孔上有着和年龄极为不相称的沉静。他胸前垂着一段红绳挂坠，因为身量太小又坐着的缘故，坠子一直垂到了膝盖上。</p>

那赫然是一块灰白色的碎片。</p>

“……”</p>

天迩岐志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那孩子的脸，似乎想从五官中找出和记忆重叠的光影。</p>

然而那孩子只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十分疏离，半晌他才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抬起头，迎着天迩岐志的目光回视而去。</p>

那一瞬间蝉鸣远去，周遭化作浓稠的静寂。</p>

新年夜的钟声伴随烟花响起，光芒将黑暗深处瞬间映亮，随即湮没于无边的长夜中。</p>

天迩岐志走上前，笑着用汉语道：</p>

“你好，又见面了，讲师君。”</p>

那孩子漠然地看着他，眼珠如同万丈死水的深潭。</p>

半晌他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p>

他站起来，转身踩着木阶，走进了大屋。</p>

天迩岐志怔忪片刻，嘴边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消失了，神情微微有些黯然。</p>

半晌他摇了摇头，举步走上台阶。</p>

外面阳光灿烂，大屋却昏暗而阴沉。四面窗户都用暗色的窗纸贴住了，空气中飘浮着终年煎药留下的气味，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仿佛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深深渗进了某种发霉的、疾病的气息。</p>

两个小童守在内间门外，见天迩岐志来了，深深鞠躬后拉开纸门。</p>

只见一个赢弱不堪的老人歪在病榻上，相田义跪在旁边，深深地垂着头。</p>

那个小孩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屋角，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从他那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天迩岐志进来了，然而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p>

“天迩也来了，那么便说正事吧。”</p>

天迩岐志走到相田义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欠了欠身道：“掌门大人。”</p>

掌门布满皱纹的嘴角无力地扯了扯。</p>

“密宗门近几年来日益昌盛，而我渐渐时日无多，很想在临去之前将身后的事务交托给可信的人。思来想去，你二人都是我的弟子，不论决定是谁，都对另外一个不公平。”</p>

掌门顿了顿，嘶哑地咳了几声。</p>

早年首屈一指的阴阳术士，已经被多年的疾病掏空了身体。他的脸色青灰，老态毕露，浑浊的眼睛半阖半睁，身体仿佛只剩一层皮挂在骨架上。</p>

天迩岐志垂下眼睛，余光瞥了屋角的孩子一眼。</p>

掌门的身体，是从六年前，炼制阴阳两面魂时开始衰败的。年轻人死去的那个冬天，掌门使用了很多禁术来突破阴阳两界的天堑，后来又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占卜返生之魂落在何方，从那时起，便江河日下，无力回天了。</p>

这也许就是代价吧，天迩岐志想。</p>

从第一张牌倒下起，一切便接连坍塌，所有因果都走向那个最坏的结局，直至再无挽回的余地。</p>

“掌门并无大碍的，只要稍作休养，一定还能……”</p>

掌门摆了摆手，相田义的声音戛然而止。</p>

“我考虑良久，决定还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八咫镜。”掌门顿了顿，道：“兰玉，过来。”</p>

那孩子起身走上前，向病榻欠了欠身以示行礼，然后重新跪下，默不作声。</p>

“他叫颜兰玉，是四柱八字、阴阳双魂都符合八咫镜心的人，我欲将他留给下一任掌门为小姓。”</p>

掌门又咳了几声，嘶哑道：“兰玉……你便从选择一个来侍奉吧。”</p>

相田义完全没想到是这个走向，面孔瞬间几乎变色，但紧接着又压制住了。</p>

连天迩岐志都倍觉意外，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毛。</p>

房间内昏暗微凉，窗外传来模糊的蝉鸣。屋角的熏香散发出袅袅白烟，而在门帘后的茶水房，煎药咕嘟的声音轻微传来，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腥咸。</p>

颜兰玉的侧脸十分静默，只垂眸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p>

他的指尖几乎是透明的，昏暗中仿佛泛着难以辨认的、非常细微的光泽。</p>

所有人都没说话，一时间空气仿佛静止，窒息的沉默如潮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p>

颜兰玉的身体动了动，却是略微偏移了一下，向天迩岐志的方向俯下身体：</p>

“我选择侍奉这位大人。”</p>

仿佛定时炸弹计时归零，刹那间相田义勃然变色，猛地起身：“等等！我不能接受——”</p>

然而掌门衰老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相田。”</p>

“……”相田义剧烈，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复了不断起伏的胸膛，咬着牙硬生生逼自己坐下。</p>

颜兰玉那句话出口时，天迩岐志一开始也有些诧异，但转瞬间意外便化作了饶有兴致。</p>

他上下打量着颜兰玉，仿佛初次认识他一般，连眉梢眼角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然而颜兰玉的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他望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微尘，半晌闭上了眼睛。</p>

掌门缓缓道：“既然是八咫镜的选择，那也只好如此了。——天迩。”</p>

天迩岐志低头：“是。”</p>

“待我走后，便由你接任密宗的掌门吧。”</p>

平安时期的大屋外还是阳光灿烂，草长莺飞。初夏和煦的微风穿过枝梢，阳光映在青石台阶上，投下了斑驳的树影。</p>

天迩岐志跨过高高的门槛，眯起眼睛对太阳看了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头：“等等——小兰玉。”</p>

他微笑看向背后，说：“你还欠我一份新年礼物呢，讲师君。”</p>

在他身后，颜兰玉站在门槛里，正准备关上桐木门。</p>

屋里光线非常昏暗，他的脸在光影交界中有些明昧不清。天迩岐志就这么静静地、微笑地看着他，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连蝉鸣都远去成了模糊的背景。</p>

“我叫颜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开口道，声音非常平淡。</p>

“荆棘的荆。”</p>